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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、积微成政 荀子警示打开一片新天地【1 / 2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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秦王在那道合抱粗的石柱前整整站了一日,偌大东偏殿静如幽谷。

石柱上新刻了一篇文字。这是王城大大小小不知多少石柱木柱中,唯一被刻字的一道大柱。字是李斯所写,笔势秀骨峻拔,将笔画最繁的秦篆架构得法度森严汪洋嵯峨,令人不得不惊叹世间文字竟有如此灵慧阳刚之美境。然则,年轻秦王所瞩目者,却非文字之美。他所以久久钉在石柱之下,是对这篇文字涌流出的别样精神感慨万端。

积微,月不胜日,时不胜月,岁不胜时。凡人好傲慢小事,大事至,然后兴之务之。如是,则常不胜夫敦比于小事者矣!何也?小事之至也数,其县日也博,其为积也大。大事之至也希,其县日也浅,其为积也小。故善日者王,善时者霸,补漏者危,大荒者亡!故,王者敬日,霸者敬时,仅存之国危而后戚之。亡国至亡而后知亡,至死而后知死,亡国之祸败,不可胜悔也。霸者之善箸焉,可以时托也。王者之功名,不可胜日志也。财物货宝以大为重,政教功名反是,能积微者速成。诗曰:德犹如毛,民鲜克举之。此之谓也。

嬴政读过《荀子》的若干流传篇章,从来没有读过如此一篇。

那夜书房小宴,当李斯第一次铿锵念完这段话,并将这段话作为他入主中枢后第一次提出的为政方略根基时,嬴政愣怔良久,一句话也没说。那场小宴,是在王绾与李斯历经三日忙碌顺利交接后的当晚举行的,是年轻的秦王为新老两位中枢大臣特意排下的开局宴。主旨只有一个:期盼新丞相王绾与新长史李斯在冬日预为铺排,来春大展手脚。

酒过数巡,诸般事务禀报叮嘱完毕,嬴政笑问一句:“庙堂大柱俱为新锐,两卿各主大局,来年新政方略,敢请两位教我。”王绾历来老成持重,那夜赳赳勃发,置爵慨然道:“君上亲政,虚数五年,纠缠国中琐细政事太多,以致大秦迟迟不能东出,国人暮气多生。而今荒旱饥馑已过,庙堂内政亦整肃理顺,来年当大出关东,做它几件令天下变色的大事,震慑山东六国,长我秦人志气!”嬴政奋然拍案赞同:“好!五年憋闷,日日国中琐事纠缠,嬴政早欲大展手脚。两位但说,从何处入手?”王绾红着酒脸昂昂道:“唯其心志立定,或大军出动,或邦交斡旋,事务谋划好说。”嬴政大笑一阵,突然发现李斯一直没说话,眉宇间似乎还隐隐有忧虑之相,不禁揶揄:“先生新入中枢,怕嬴政不好相与乎?”

“臣所忧者,王有急功之心也。”李斯坦然地看着嬴政。

“先生何意?欲做大事便是急功?”议政论事,嬴政率直不计君臣。

“臣所忧者,王之见识有差也。”李斯很平静。

“何差之有?”嬴政一旦认真,那双特有细眼分外凌厉。

“长史不明不白,究竟要说甚?”王绾显然有些不悦。

“臣启君上。”李斯没有理会王绾,一拱手径直说了下去,“强国富民一天下,世间最大功业也。欲成此千秋功业,寻常人皆以为,办好大事是根基所在。其实不然,大功业之根基,恰恰在于认真妥当地做好每件小事。臣所谓君上见识有差,在于君上已经有不耐琐细之心。或者,君上对几年之间的邦国政务评判有差。此等见识弥漫开去,大秦功业之隐忧也。臣之所忧,唯在此处。”

“大业以小事为本?未尝闻也!”王绾第一次拍案。

“新说……先生说下去。”嬴政似乎捕捉到了一丝亮光。

“臣请念诵一文。”

嬴政点了点头,思绪还缠绕在李斯方才的新说中。

李斯咳嗽一声,竭力用略带楚音的雅言念诵了那篇短文。

嬴政默然良久。

“此文何典?”王绾皱起了眉头。

“我师荀子《强国篇》,其中之一章。”

“大事不成王业,小事速成王业?说得通吗?”王绾兀自嘟囔。

李斯很认真地回答了王绾的困惑:“丞相,此论主旨,非是说大事无关紧要,实是说小事最易为人轻慢疏忽。对于庙堂君臣,大事者何?征伐也,盟约也,灭国也,变法也,靖乱也。凡此大事,少而又少,甚或许多君主一生不能遇到一件。小事者何?法令推行、整饬吏治、批处公文、治灾理民、整军经武、公平赏罚、巡视田农、修葺城防、奖励农工、激发士商、移风易俗、衣食起居等等。凡此小事日日在前,疏忽成习,必致荒政,根基虚空。其时,大事一旦来临,必是临渴掘井应对匆匆,如何能以强国大邦之气象成功处置?是故,欲王天下,积微速成。不善小政而专欲大政者,至多成就小霸之业,不能一天下也!”

“依你所言,新局为政方略何在?”王绾皱起了眉头。

嬴政没有说话,猛然盯住了李斯。显然,这也是他要问的。

“五年之期,专务内政。”

“内政要旨何在?”

“整饬吏治,刷新秦国,仓廪丰饶,坚甲利兵。”

“而后?”

“东出函谷,势不可当,一统天下!”

嬴政肃然站起向李斯深深一躬:“敢请先生大笔,赐我积微篇章。”

次日午后,李斯在一幅绢帛上写成了那篇大论。嬴政立即吩咐赵高宣来尚坊令,遴选一名最好的石工,将这篇文字刻在了日常处置政务的东偏殿斜对王座的石柱上。嬴政特意为这篇大论取了个名目——事也政也,积微速成。柱石刻就,嬴政钉在柱下不动了。

暮色降临,铜灯亮起,嬴政一如既往地坐到了大案前开始批阅公文。提起那支蒙恬大管,嬴政自觉心头分外平静。这种临案心绪的变化,只有嬴政自己清楚。既往临案,同样认真奋发,但内心是躁动不安的。不安躁动的根本,是对终日陷溺琐细政务而不能鲲鹏展翅的苦苦忍耐,只觉得竟日处置政务小事,对一个胸怀天下大志的君王,简直是一种折磨。假如不是长期磨砺的强毅精神,也许他会当真摔下大笔赶赴战场的。今日不同了。荀子的高远论断,李斯的透彻解析,使嬴政心头的盲点豁然明朗——这日复一日的琐细政务,实际是一步步攀上大业峰巅的阶梯。何谓见识?发乎常人之不能见,是谓见识也。荀子的积微速成说,不是寻常的决事见识,是一种方法论,一种确立功业路径的行进法则。纵观历史成败,可谓放之四海而皆准也。思谋透彻,见识确立,嬴政突然觉得自己成熟了。嬴政清醒地知道了自己是谁,自己每日在做甚。这种对人生况味的明白体察,使年轻的秦王实实在在地处于前所未有的身心愉悦之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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