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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雪纷飞,一辆厚帘篷车飞出王城向尚商坊辚辚而来。
那日重臣朝会之后,嬴政正在书房与王绾、李斯议事,赵高轻步进来禀报说客卿姚贾求见。嬴政有些愣怔,姚贾何许人也?王绾笑云,姚贾是行人令,以客卿之身,领邦交事务多年了。李斯也跟着笑道,我查吏员文档,此人乃大梁监门子,当年被魏国官场冷落排斥,愤而入秦也。嬴政恍然醒悟:“想起来也!有人举发……教他进来!”赵高答应一声飞步出去,片刻脚步匆匆之声进了书房。
“你是姚贾?”瘦削精悍的中年人尚未说话,嬴政突兀一句。
“客卿姚贾,见过秦王!”
“姚贾,你知罪吗?”
“臣不知罪。”姚贾倏忽愣怔,昂然抬头。
“挥霍国财,结交六国权臣,你作何说?”
“举发之言非虚!姚贾确以国家重金结交诸侯。”
“噢?”嬴政大感意外脸色顿时一沉,“损公营私,公然触法!”
“敢问秦王,特使若不结交六国重臣,安能拆散其盟?其盟不散,秦国威胁何以解之?出使之臣,犹如出征之将,若无临机布交之权,犹如大将不能自主部署兵力,谈何邦交长效?姚贾怀报效秦国之心而涣散六国,若做营私罪举发,秦国邦交无望矣!”
“姚贾!人言你出身卑贱,辄怀野心,欲结六国以谋退路。”
“秦王说辞,与大梁官场流言何其相似乃尔!”姚贾大笑起来。
“姚贾何笑之有?”
“姚贾笑秦王一时懵懂也!”姚贾坦然得如同驳斥大梁游学士子,“天下流言骂秦王豺狼者多矣,果如是乎!姚贾确是大梁城门老卒之子,市井布衣也。然古往今来,卑贱布衣大才兴邦者不知几多,何姚贾尚在区区客卿之位,遭此中伤?不说太公、管仲、百里奚,也不说吴起、商鞅、苏秦、张仪,秦王之侧,便有关西布衣王绾、楚之布衣李斯。出身卑贱者,皆有野心?天下流言诚可笑也!王若信之,姚贾愿下廷尉府依法受勘,还我布衣清白。如此而已,夫复何言!”
“好辞令!邦交大才也!”嬴政拍案大笑。
“秦王……”愤激的姚贾一时转不过神来。
“举发者本意,本王心下岂不明白。”嬴政叩着书案,揶揄的声调颇似廷尉府断案老吏,“查客卿姚贾者,府邸不过三进,官俸不过十金,虽居官而长着布衣,常出使而故居犹贫。如此大吏入秦,不得其位,焉得不为小人中伤乎!”
“君上!”姚贾猛然哽咽,长跪在地失声痛哭。
“嬴政不察,先生屈才也……”嬴政肃然扶起姚贾入座。
“我猜客卿之意,绝非夜半归案来也。”
李斯一句诙谐,君臣都笑了起来。王绾持重,虽居假丞相之位依旧长史缜密秉性,在李斯之后一句补充:“我等事罢,该当告辞。”姚贾一拱手道:“我非密事,只为举荐一个邦交大才。”如此一说,君臣三人兴趣顿生,异口同声催促快说。
姚贾说,他来向秦王举荐一个齐国名士。此人在稷下学宫修学六年,学问渊博,机敏善辩,论战之才大大有名,且走遍天下熟悉列国;只是,此人历来桀骜不驯,公然宣示从来不参拜君王。姚贾还没有说完,嬴政笑着插断:“先生只说,此人何名?目下何处?”姚贾说这个人叫顿弱,目下正在咸阳游学,已经在尚商坊声名大噪了。
“好!他不拜王,王拜他!”嬴政朗声大笑。
厚帘篷车辚辚驶进车马场,两个身裹翻毛皮袍者扶轼下车。
“小高子外门守候,不许生事。”
一声低沉吩咐,两个皮袍人随着飞扬的雪花融进了灯火煌煌的门厅。
渭风古寓的争鸣堂,正是每日最具人气的晚场论战时刻。
这是秦孝公时期开设在栎阳的一家老店,主事者是大梁人侯嬴,背后东主是名动天下的白氏商社。郑国渠修成之后,关中大见富庶,风华渐起,秦国对山东敞开了关隘,鼓励各色人口入秦。士人游学秦国,再度蓬蓬勃勃酿成新潮。渭风古寓应时而变,仿效当年安邑洞香春老店之法,专一开辟了游学士子的低金寓所坊区,又恢复了争鸣堂,专一供游学士人论战切磋。一时之间,渭风古寓声名大噪,成为咸阳尚商坊夜市最惹眼的去处。
两个翻毛皮袍人进来时,争鸣堂的入夜论战刚刚开始。
台上一人散发长须身材高大,一领毛色闪亮的黑皮裘敞着胸怀,显出里层火红的贴身锦袍,富丽堂皇又颇见倨傲。若非沟壑纵横的古铜色面庞与火焰般的炽热目光,弥漫出一种独有的沧桑,任谁都会认定这是一个商旅公子。
“我者,即墨顿弱,就学于稷下学宫公孙龙子大师,名家之士也!”
台上士子一开口,台下一排排就案士子们立即中止了哄嗡议论,目光一齐聚向三尺余高的宽阔木台。黑裘士子继续道:“顿弱坐台论战旬日,未遇败我之人。故此,今日总论名家之精要,而后离秦去楚,再寻荀子大师,论战于兰陵苍山。”台下有人高声一句:“顿子若胜荀子大师,成就公孙龙子心愿,天下第一辩才也!”众人一齐侧目,没有一人响应喝彩。
台上顿弱浑然无觉,傲然一笑开说:“世人皆云,名家之学多鸡零狗碎辩题,谋不涉天下,论不及邦国,学不关民生,于法老墨儒之显学,相去甚远矣!果真如此乎?非也!名家之学,探幽发微,辨异驳难,于最寻常物事中发乎常人之不能见,无理而成有理,有理而成无理;其思辨之深远,非天赋灵慧者不能解,虽圣贤大智不能及!如此大学之道,何能与邦国生民无关?非也!名家之学,名家之论,天下大道也,唯常人不能解也。唯平庸者不能解,名家堪为上上之学也,阳春白雪也!”
“顿子说名家之学关涉天下,吾有一问!”台下有人高声发难。
“但说无妨。”
“何种人有其实而无其名?何种人无其实而有其名?何种人无其名又无其实?”话音落点,台下一片鼓噪:“问得好!”
顿弱轻蔑一笑,叩着面前书案,一字一顿清晰开口:“有其实而无其名者,商贾是也。有财货积粟之实,而天下皆以其为贱。是故,有其实而无其名也。无其实而有其名者,农夫是也。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暴背而耕,凿井而饮,终生有温饱之累焉。然则,天下皆以农为本,重农上农,呼农夫为天。此乃无其实而有其名者也。”
“如此,无名无实者何人?”有人迫不及待追问。
“无其名,又无其实者,当今秦王是也。”顿弱悠然一笑。
“秦法森严,顿子休得胡言!”有人陡然高声指斥。
“此乃秦国,休得累及我等!”台下一片呼应。
“诸位小觑秦国也!”台下一个身着褪色布袍的瘦削士子霍然站起,“天下论战,涉政方见真章。秦法虽密,不嵌人口。秦政虽严,不杀无辜。何惧之有也!”
“说得好!咸阳有这争鸣堂,便是明证!”呼应者显然秦人口音。
“然则,顿子据何而说秦王无名无实?”布袍士子肃然高声。
“强国富民,有虎狼之议;千里养母,负不孝之名。无名无实哉!”
“我再加一则:铁腕护法,有暴政之声。”布袍士子高声补充。
“好!破六国偏见,还秦王本色!”台下秦人口音火辣辣一片。
“论战偏题!我另有问!”一蓝袍士子显然不满。
“足下但说。”
“顿子说名家关乎大道,敢问白马非马之类,于天下兴亡何干?”
“正是!名家狡辩,不关实务!”台下立即一片呼应。
“我出一同义之题,足下或可辨出名家真味。”顿弱镇静自若。
“说!”
“六国非国。”顿弱古铜色脸庞掠过一丝诡秘的笑。
台下顿时一片哗然,有人惊呼一声:“此人鬼才!此题大有玄奥。”
“顿弱此论,不能成立!”
“是也是也,论题不能成立!”台下一片喧嚷。
“岂有此理!诸位不解,如何不能成立?”方才瘦削的布袍士子又霍然站起,一指台上道,“此题意蕴显而易见,足下休作惊人之论!”
“噢?愿闻高见。”顿弱一拱手。
“好!破他论题!”台下士子们异口同声,显要促成两人论战。
“国,命形之词也。六,命数之词也。形、数之词不相关,国即国,六即六。确而言之,不能说六国是国,只能说六国非国。是故,六国非国也。”瘦削士子口齿极是利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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