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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个时候斜阳西下,晚风吹过,树叶沙响,远远有老妇哭儿之声传来。不知道哪一家死了人,有歌郎振着铃唱道:“日轮平西你归去,未审灵魂归何方?”
三个人正走到府衙的前面,看着那些排队的领赈。赵询似乎发现了什么,突然指着一个道:“这人面熟,这不是早上领赈的那个么!怎么一天领了两遍?”后面两个人听见这话儿,顺手看去,可不是怎地?赵询手指的那个人,正是早上众人路过的时候,看见的那个!那个厮额头上老大的一搭朱砂记,在人群里面十分显眼,因此认得。
三个立住脚看时,只见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,见众人排队,他手里便拎着一个瓦罐,也跟着排队过来领。尚未站稳,忽然有人推他道:“撮鸟猢狲,哪里来的毛崽子,也敢来阻老爷的道路!”小孩子吃他推个蹼辣,把个罐儿跌得粉碎。因怕回去要挨打,小孩子张口便哭了。
那大汉当面欺负人,赵询哪里忍得住?直接上前去,劈领揪住那厮要打。旁边的赵晨走过去,将小孩子从地上拉起来,替他拍净了泥土。
这边包拯喝退赵询,问那人道:“赈米是朝廷发放的,人人领得,你如何出来阻扰?”众人听见他们的口音,不是本处的土人。又见赵晨、赵询两个的模样,不敢十分言语放肆,只口内道:“眼见你三个是外乡的蛮子,不省得了!俺们排队了一整天,也才挣了二十文。再挤过人来,却不是要大家都喝西北风!”
包拯三个不明白,口内问道:“甚么是一天二十文?”有人便就解释道:“你这员外省得甚么!库里的米真散与你,剩下老鼠,却不是叫相公们喝西北风?!哪有这样好的事!我们是使钱雇来的,这米只是过过手,过了巷口再倒回去。有专门的公人看在那里,你若不还,管保揭下你三层皮。”
推人的那个不平道:“老爷五文钱一遍,见了相公还得磕头,还得跟着喊口号,今日才赚了十五文。再挤过人来,还赚个屁!却不是搅扰老爷的道路!”众人都一叠声跟着道:“这里人已够多了,我们尚且不够分,莫再添人。”当下闹了这一场,三个人把话儿都听在耳里。
等到寻路出来的时候,天色已渐晚。三个早已肚中饥了,随便在路边寻了家店,就进去坐了。包拯坐了主位,二赵打横,一并都坐下了,唤过卖造几碗饭来吃。那过卖听他们是外地的口音,遂叫一声道:“客官且容小人先说,俺这陈州不比别处,饭食都贵,一个糙米需二十文,别处还有卖精米的,更是要价四十文。事先说好,免得到时候客人争竞。”
三个惊道:“你这却是甚么道理?!如何卖的这般贵!”过卖便道:“客官休怨这里贵,便是走遍了陈州城,也都是得要这个价。我们本也不愿索价高,怎奈米没有便宜的。我们这里卖米的,都是本州陈二官人的买卖,一斗米要卖三贯钱,别家又没有米能卖。”
坐着的一个便问道:“陈二官人是甚么人?这般高价,城中的百姓怎么过?”过卖便道:“陈二官人与朝中有亲,哪个晓得!因没活路,多有出去做盗贼的。”说到这时,过卖便低声告诉道:“其实不瞒客人说,那些做盗贼私卖的米,也比他们索价低!赶上这么个世道,能活到明年的那就算好的!”
说话间三人要了几碗糙米,再加一个青菜上来。趁这个空,免不了商议才刚的事。赵晨便道:“这些人弄假得不明白。他把库里的粮赈出去,等朝廷的赈粮过来了,再重新补上,也算个功劳。如何却花钱将米放出去,再收上来?白忙一场,这么多人排下来,这花费一天也不算少。若是叫人查出来,这罪可不轻!”
赵询亦道:“才刚过卖过来说,全城的米都在陈二官人一家买,细算下来,这数不少!也不知他从哪里运来。”
说话的空档,过卖已将饭搬了来。众人看时,果是糙米。赵晨、赵询都吃不下,都放了筷子在小声嘀咕。过卖便劝告他们道:“客官休怨,有饱肚的已经是好的了,眼见这偌大的陈州城,多少人连这糙米都无钱买!”
这时节门首来了班乞讨的,看他们的模样,说不得鸠形鸽面,鹑衣百结。赵晨、赵询嫌弃的饭食,他们老远儿在眼巴巴看着,口里面还念叨着“行行好”、“可怜可怜”之类的话儿。小二哥好心,出来倒了几碗汤,与众人吃。年纪小的见了有饭,眼巴巴看,早已馋得口水流。
三个哪里吃得下,早停了箸了。不等包待制示意呢,赵询已经跳起来,把几碗饭全都搬出来要分,口里面问店家借几个碗。众人怕脏了人家的碗,急忙拿出自己的碗来,排着队等接。挨个给他们拨了些,只一会儿就分尽了。另一头赵晨帮着过卖在分汤,包待制从身边取出些钱来,叫小二哥再去熬些粥来,好散与众人。
人群里一叠声得道:“好人呐,俺们是遇上好心的财主了,愿佛祖保佑你一世平安!”、“谢谢好人”、“老员外做这些功德事,以后一定能长命百命!”一个上了年纪的人,接过碗里的饭之后,没急着吃,先撩起衣襟来擦眼泪。待制遂就告诉道:“老哥只管放心吃,后面还有呢!”
一个丫头捧着粥碗,却又不吃。问她则道:“要留着家去给爹爹吃。”待制遂道:“好孩子。你先吃了,爷爷另有给爹爹的。”因这个话儿,有人便偷偷告诉待制道:“丫头的爹爹在路上没了,要吃也只好烧香祭拜。”
当下说了一阵话,包拯遂问众人道:“你们都是从哪里来的?乡里面如今怎样了?”有人便道:“俺们都是殷水县农户,赶上灾年,又来盗贼,先前县里治渠时,各村都要出钱、出粮。俺们欠下这债务,赶上了灾年,衙门里每每又来人讨债,直逼得人没有活路了。
开头官府不许走,说要来赈济,俺们等了许多时,终于等到赈济下来,哪里知他将些破绵烂絮来分派,又不当吃,顶甚么用!平白又饿死许多人。若知道是这样,俺们早就出来了。”
众人几碗粥下肚,脸上泛了些活气,七嘴八舌都来说话,口内诉苦。说来也恁晦气:本来去年旱了一年,到秋又闹一场蝗虫,今年一看麦苗好,心里都有些暗喜。谁想刮了一春的风,雨云都被它吹走了,整春没下了一滴雨。一直旱到了五月中,井里、河里都枯干了,树叶看着也落光了。雨也求了,魃也除了,就是不下,各村为了争水厮打,都有几起打死人的。
这麦耽误了拔节、抽穗,夏粮自然没收成,这么个旱法,眼看着蝗灾又起来了。这一批蝗虫从西面飞过来,擦着南顿、西华的边儿,把殷水县的禾苗给吃了大半,许多户直接就颗粒无收。
一直旱到了六月底,老天这雨终于下来,都寻思这回秋粮能救命,谁成想瓢泼大雨一旦落下便停不住,水没处淌,庄稼都泡烂在泥里。赶上天灾,颗粒不收,盗贼们又跟着出来捣乱。强人们尚且可以躲着走,争耐米都卖得贵,却避不开,倒比山上的强人更可恨些。
那边赵询问他便道:“不是说朝廷有几起放赈的么?你们不满,怎地不告?”众人都道:“哥哥休提这个话儿,俺们怎么不愿告?眼见他们和本地衙门的那些人,称兄道弟的,在一处吃酒,倒能来替俺们说话!只怕这状告不成,俺们倒先没了性命!”当下众人议论一通,包拯都听在耳内,面色沉重,久无言语。
众人正在议论间,忽然听街上有人吵嚷,一帮军士正往这赶来。赵晨、赵询出去瞧时,众人嘴里面着急了道:“了不得,衙门又过来撵人了!咱们趁早找地方避开,免得挨打。”待制遂就告诉道:“老人家,不要害怕,他们应该是找我的。”
正说着间,那头赵晨已回来了。原来来的不是别人,正是赵晨手下的两个军官,引了数十个军士,正在寻人。原来吕琳使人送过来书信,他两个因见待制不回,就亲自出来寻找了。
当下碰了待制的面儿,这两个将话儿说明白了。包拯遂叫他们先回,回头又与众人道:“如今城中有五处放赈,你们可知道?”众人言语便道:“这事小人们也知道,只是有人不让去。”
包拯便道:“如今我来了,专管这事。你们回去说与乡里,来日卯时只管都去。”刚才的时候,众人见了过来的这一拨军士,恐又来撵,有些害怕。如今看来,却是来寻这与众人施粥的员外,遂放心下来。
见这些军士的言语神态,对这个员外甚恭敬,他的言语八分可信。又有人说,这长须员外是从京里过来的大官,主管放赈,还陈州的官儿都怕他,心中更喜,遂将言语四处传扬,只等赈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