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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看河生的人很多,这是为人师表的荣誉,也是攀附富贵的必须。人是墙头草,见风他就倒。倒左还是倒右,全靠风的方向。有人开始指责光辉,但这是疯子,不同于常人,不能以常人之理衡量。那他的理是什么?没人在意他的理,甘草在意,但百思不得其解。
更多的人开始夸先生的小妾卢翠,这女人本是泼妇一类,嫁给先生全凭年轻和美貌,除此之外,一无是处。这是令很多人不齿的。而现在,最初的不耻在这次事件后变成了士别三日和回头金不换。
听到众人对卢翠的赞扬,甘草和河生感觉到很有必要登门感谢一下人家。
第二天,还没等他们出门,卢翠却主动来了。她穿了干干净净的花棉袄,头发抹了油,梳的整整齐齐,白透的皮肤在阳光下玉一样红润细腻。
“你们这是干啥去?”这女人是大嗓门,跨进门就问。甘草和河生一愣,赶紧邀请她进来:“我们正准备去你那里…”。
“我这不是来了嘛,大姐年龄也不小了,怎么能让你们登门?”卢翠把手里的老母鸡和一个纸包往中堂的八仙桌上一扔。“这是我家掌柜让人从东北捎回来的人参,给我生孩子准备的,给大哥炖鸡补补吧,大哥还要给孩子们讲课,让赶紧恢复。”河生和甘草对望一下。“还,还让你费这心了…”河生不好意思地说。“就是,应该是我们登门答谢才是”甘草说。
“没事,你和我哥都是好人,我卢翠不是好坏不分的麻迷…”卢翠看着甘草,用手捋一下鬓角的头发,粉红细嫩的脸庞放出极富活力的光。甘草看呆了,河生竟一阵恍惚,随即把目光转移到远处。
“大姐大哥,我先走了,你们忙,我还要回去给先生做饭…”卢翠说完就走。河生和甘草赶紧站起来,挽留不是,不挽留也不是,就拿起一瓶黄酒和一个黄纸包追上来,塞给卢翠:“这是一瓶上好的黄酒和一块儿阿胶,给自己,别送人”卢翠不再推辞,收下来:“那就谢谢哥哥姐姐了,今后有需要我卢翠的,你就喊我”。
“好!好!姐向你道个歉,过去……”甘草还没说完,卢翠就捂住了她的嘴,笑着走了。
甘草送完卢翠正要回家,转过身发现一个黑影一身而过,凭直觉,他知道那人是光辉。她就追了上去,等转过十字路口,甘草就喊光辉,光辉听到甘草的声音停了下来对着她傻笑。甘草走上前,帮他把身上粘的麦秸和鸡毛摘下来,又嗔怪地拍拍他身上的土:“给你妈把饭做了没?”
光辉笑着点点头。
“老姐姐我对你好不?”
光辉点点头:“好!和菩萨一样!”。
“姐问你一个事,你为什么要打河生?”甘草问。
“鬼、鬼、鬼害你,你是菩萨,我是无毒,无毒,让你知道这鬼…”
“鬼?无毒?”甘草不明白光辉的话,再要问时,光辉已经跑远了。
“唉…”
这几天的阳光很好,柔和,天也很争气,没有一丝风,整个世界就变得明亮而圣洁起来。
私塾的先生这几天身体不舒服,气上不来,卢翠也就不再骂,在家里伺候先生。熬完药,做完饭,先生就躺下睡觉。卢翠一个坐在院子,看着四合院上的方块天,河生俊美的影子就出现了。看到了河生,她的心就开始甜起来,脸上飞起一片红霞,不知不觉地就站了起来。
鬼使神差的,卢翠来到了河生家门口,她探着头往里看,河生拄着拐杖,正蹲在院子中间,给自己熬药。白色的烟升起来,一锅药就熬好了,河生艰难地端起药锅,把一张麻纸铺在锅沿篦药,受伤的背让他不敢使劲,刚端起,药锅就摔在了地上,滚烫的药水就浇在了棉鞋上,人一着急也倒在了地上。
卢翠赶紧跑进去,扶起河生,给他把鞋脱掉,用自己的袖口擦河生脚上药汁。“姐——姐——甘草姐——”卢翠喊着。
“别喊了,她没在家”河生咬着牙忍着疼说。
“姐也真是…怎么能这样,你一个人咋熬药?”卢翠搀着河生,河生的胳膊搭在她的肩上,卢翠的肩膀很温软,象无骨的鱿鱼,河生不好意思,一用劲,想自己走。卢翠却拽着他的手,用力一拉,河生的手就跨过她的脖子,紧紧地搭在了她的肩膀上,卢翠的另一只手又轻轻揽过河生的腰,架着河生,两人就小心翼翼地进到屋里。
“姐也真是,你都伤成这样子了,还留你一个人在家里”卢翠帮他把棉裤外被药浇湿的罩衣脱下,动作麻利干练。窗外射进一柱光,正好照在卢翠身上,她的脖子很白,很直,身子丰满,就像熟透的水蜜桃,又象圣洁的天使,河生突然有点感动,有点温暖,又有点幸福。
“谢谢…”河生说。
“谢什么?你能拿啥谢我…”卢翠瞪眼看着河生,突然哈哈笑起来。“我回家取药锅,给你重新熬,你等一会儿”说完蹦跳着就出了门。
卢翠从自己家拿起药锅,给先生的药渣还在里边,她直接倒进洗脚盆就走了。
白色的烟又冒了起来,卢翠扇旺了火,心里急着见河生。就扔下扇子跑进屋子,坐在河生旁边,问他这,问他那,又听他讲那些稀奇的事情。河生讲《浮生六记》、《窦娥冤》、讲《西厢记》…卢翠一眼不眨地看着他。药香味开始蔓延,卢翠赶紧跑去篦药,刚篦好,甘草就提着一笼萝卜回来了。
“卢翠妹子,你来了!”她打招呼。
“姐,我也不想来,只是不来不成…”卢翠说。
甘草看看放在旁边的砂锅碎片和满地的药渣,又看看地上湿漉漉的棉鞋,不知道怎么了。就问:“这——河生呢?”
卢翠用嘴指了指屋子:“人正躺在炕上呢”
甘草扔下手里的东西就进到屋子里,一会儿功夫,卢翠端着药也进来了。甘草赶紧站起来,要接过卢翠手里的药,卢翠却“哎呦”一声把药放在了炕沿上。“没事吧,你”河生问。“没事的”卢翠甩着被烫的手,看着河生。接着有看着甘草:“姐,我走了,如果你忙,就给我说一声,我过来给哥帮忙,这几天我们家掌柜也不舒服,我在家伺候一个是伺候,伺候两个也是伺候”。
“这怎么能行…”甘草这半截话刚出口,卢翠已经走了。
这个世界是简单的,只是人太复杂了让它变的复杂起来,结果反过来自己又看不懂了。看不懂了还要怪老天,怪地,最终要么奋发图强,要么自暴自弃。但无论你是自暴自弃还是奋发图强,这个世界的本质,还是简单的。
这毕竟是一个大家,平时有两个短工,李郎中在世时,注重行善积德,落得好口碑,却落不了几亩良田。这几个短工时来时不来,加上丈夫去世后没了经济来源,地里的农活大多就由甘草亲力亲为了。
离年关不远了,庄稼人开始给地上底肥。甘草把粪拉到地里,又指派光辉用铁锨把粪在麦垄间均匀摊开。清凉是彻底指望不上了,她在县城里开始和一群人参加游行,整天喊一些革命口号,回来的次数越来越少。
甘草上肥料的这十几天,卢翠几乎天天来。每天给河生熬好药,又会把院子收拾一下,再找河生聊聊天。卢翠毕竟是跟着教书先生的人,长期的熏陶让她还是懂得很多知识的。河生给她讲时,她总会在最合适的时候提出最有价值的问题。这让河生双眼放光,异常满足和高兴。“你原来是个这么有深度的人,并不是泼…”河生高兴地说。“并不是什么?”卢翠竟一下子不高兴起来。“……”河生感觉说漏了嘴,尴尬地笑着。“不是,你别误会…”不等他解释,卢翠甩下手里的书就走了。
“我一直以为,只有你是最理解我的…”卢翠走到门口,转过头,满眼泪光地看着河生。
河生心碎了,看着她的身影,懊悔,难过,自责,痛苦……
这世界是简单的,甘草是个聪明人,但她也是简单人,跟着老父亲行善大半辈子,帮着前夫继续行医行善,她对人好,人也对她好。在她的思想里,这世界就是很简单的逻辑。她对光辉好,光辉虽然疯了,对他们依然很好。
她干完活,回到家,见河生精神不好,就问:“哪儿不舒服?”河生手里拿着书,手边的药已经放凉,他没有回答。甘草坐下来,用手摸摸他的头,从手里抽出那本《菜根谭》放在旁边。“没事,我有点不舒服,睡一觉就好了”河生说完就走进屋子里。甘草做好了饭,给河生端了一碗,河生已经沉沉睡去。
之后,再没见到卢翠。河生象着了魔一样,一闭眼就是卢翠的模样,拿起一本书,脑子就又跑到卢翠身边。卢翠的每一个动作,每一个笑容,都印在了他的脑子里。“这是怎么了?这卢翠有魔法?”河生尽量不去想,他刻意在家里做家务,想通过劳动来分散甚至磨灭这种对她的专注,但一次次尝试,一次次失败。
甘草却越来越看不懂,自己的丈夫开始在家里做家务,做饭。这让她出其不意的感动和幸福,想要亲近自己的男人,河生却一言不发,甚至有几丝冰冷。“可能是他的伤还没彻底恢复吧”甘草想着,更加坚信自己的想法。
伤筋动骨一百天,在甘草的精心护理下,河生的伤只用了一个月就痊愈了。这生白肉的方子是李氏家的秘方,是他从已故丈夫的笔记中找出来的,没想到效果这么好。河生也惊奇这效果,拿起笔记来看,见这方子后边依然有句话:“其它精妙之方见乾位…”。“这个方子已经很厉害了,更何况其它更精妙的方子……”河生竟惊讶起来。他问甘草“其它精妙的方子”在哪里,甘草摇摇头,尴尬地说:“这个方子我还不知道,并且,我父亲也不知道…”。河生不再问,就此作罢。
日子慢慢过,蜗牛一样拉出一道道痕迹。河生的课堂开了,他忙着讲课,甘草就扫地,做饭,洗衣服。
四方村的私塾已经没有几个学生了,而私塾的先生也已卧床不起。谁也想不到,三个月前还在让孩子们读之乎者也,三个月后竟然病重的不能站起。私塾先生有三房太太,大的和二的都相继去世,两个孩子也都在省城成就了事业,娶卢翠的根本原因并不是为了添丁,而是为了伺候自己。没想到这女人竟把他当成了赚钱的工具,他年事已高,也不愿计较,就一忍再忍。不曾想竟忍出病来,更没想到,这病竟然一天严重一天,直到这几天,双腿竟然开始浮肿。
卢翠一下着急了,问先生怎么办,先生不慌不忙要来笔和纸,写了一个方子让她抓。起初几天,这个药方子很管用,早晚各一顿,卢翠也按时熬。先生见卢翠不再骂她,专门伺候在他身边,毕竟夫妻一场,也就有了几分感动,就说:“等我好了,写个字据,这屋里的东西都给你罢,你也伺候了我这么多年,总归是陈家人,得进陈家的墓园”这话让卢翠听了既高兴又不高兴。高兴的是,这老头要把家产给她了,虽然这家产人家两个儿子根本瞧不上眼,但在普通百姓看来,这也绝对不菲。不高兴的是,毕竟她没生育,这家产又给谁?让她守寡吗?如果不守寡,这老头就得早早走了。“呸呸呸”卢翠想到这,赶紧吐了几口唾沫。盼自己的丈夫死,这是多么歹的事呀!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种想法,在这个空旷的四合院里,她曾无数次想象自己有了孩子,冠冕堂皇地坐在中堂。但这老头已经无生育能力,他的梦想一次次落空。但她不放弃,用了各种偏方,受了各种罪,仍然无济于事。这些她都不怕,她怕的是年龄的增大,为此她惶惶不能眠,她的未来是什么,她又为什么而活着?
直到她见到了河生,才重新找到了自己的目标,才感受到了活着的好。他年轻,俊美,富有朝气,又才高八斗。这就是她最理想的伴侣,她并不是泼妇,她读过书,见识要远高于一般农村妇女。这让她很孤独,找不到懂自己的人,又得整天和这些粗俗的村妇为了一行豇豆或者茄子争斗。
卢翠时而高兴,时而悲伤,时而充满期望,时而都低落颓废。她恍恍惚惚地,就把药倒进了药罐子,开始给先生熬药。
这几天都是晴天,冬日暖阳,身舒坦,心却迷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