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建卯有钱,这是从自然灾害那几年就开始一点点攒下来的。这是用血和汗一点点积累起来的,是他买酒的钱,是他看病的钱,是他计划买棺材板的钱……
这钱谁都没注意过,但当阳堡的所有人只要想一下都能理解。建卯除了干农活,其它的时间基本都在饲养室。衣服穿了四五年,洗的泛白。一天两顿饭都是在饲养室里自己做,从不买零嘴。这几年的钱全部攒了下来。
菊莲回到家,刚要躺下。缘来就开始敲门,声音不大,半天响一声,接着小声喊一声“妈,开门”。菊莲开了门,缘来和那女人站在门口,。看见菊莲,这女的就拜了下去:“妈,都是缘来不对,我给你赔礼道歉了”。菊莲赶紧制止,把他们让进来。
“缘来是被你惯大的,倔、硬和我爸的脾气又一样,得罪了不少人,现在想想,是错了”这女的又要磕头,被菊莲制止了。
“我也后悔找这么一个,但,但后悔找他,却硬不下心把这孩子取了…”这女的抽泣一下,勉强装出一个悲伤。
“啥?你们……”菊莲惊讶地问。
那女的点了点头,又装模作样哭起来。
“那你们得赶紧把事情办了,免得影响名誉…还有,结婚证领了没,没领可就是作风问题了……”
“这个,是领了…”那女的说。
“那就好,那就赶紧摆酒席叫乡党”菊莲催着。
“可是…你看看,我这是结了个什么婚?连一件新衣服都没有”说着又哭了起来。
“你再别尿水多了,动不动就哭,动不动就说自己可怜,我还感觉自己可怜呢”缘来说完就要走。被菊莲一把拉住,指着鼻梁就骂了起来。
骂完了,菊莲就拉着这女的手悄悄说:“我女子不容易,你回去休息,我去找你爸,这事情得赶紧办了”。
“你就给我爸说一下,过去是我们错了,让不要再生气了,我替缘来给他磕头道歉了……”
第二天一大早,菊莲用篮子盛了吃的来到饲养室。把大概情况给建卯说了一下,建卯正吃饭,把筷子一扔,眉头紧缩。
“这个家只要缘来结了婚,有了孩子,终究就不会绝了门,再不好,他们终归要给咱上坟烧纸”菊莲又说。
“你先回吧,我想静静…”建卯说。
两天过去了,菊莲又来了,建卯仍然只字未提缘来结婚的事,菊莲也不好说。回到家,又装作非常高兴的样子,告诉缘来媳妇:“你爸应该是同意给钱了,只是需要再等等”。
无巧不成书,天下的事,你不注意时,稀松平常普普通通,而你一旦注意,就会发现,好像一切都有刻意人为安排的感觉。也就在第四天,建新急匆匆跑进牛棚,拉着建卯就向家跑去。建卯边跑边擦眼泪,建卯不知道怎么了,跟着建新一起跑。
两人一口气跑到二娘炕前。屋子里站满了人,有二娘的子侄后辈,又有兄妹平辈,大家都站在炕下。建卯被拽到炕前,二娘眼睛深陷,张着嘴,呼吸急促 :“建,建卯,我儿,你,你善良,行善也多,是,是鬼王托生,你毕竟打,打了鬼,阴德损失,也,也就无法去须弥山见大姐了,但,但你在桃都山,也,也是一世鬼王,现在你正在业障界畔上,再做一点恶,就是饿鬼而不是鬼王了,孰轻孰重,你可得掌握,不要被眼前的利益所吸引,不要被一些苦所左右,反倒毁了你的前程……”
建卯握着二娘的手,问建新怎么了,建新哭泣着:“妈,她突然就不行了”。
二娘家门口有棵火晶柿子树,早上飞来两只喜鹊,叽叽喳喳叫个不停。建新去了实验站,这两只鸟就越发大胆起来,站到二娘的窗台上叫。建新的大儿子问:“有什么喜事?能有什么喜事……”
“应该是缘来要结婚了吧……”小儿子说。
“缘来要结婚也犯不着在咱奶门口叫吧,你看这两只喜鹊站在窗口不走,目的是很明确的”大儿子又说。
正说着,建新的大儿媳妇就端了饭给奶奶送去。推开门,见奶奶睡地很稳,就小心地叫了一声,见没有回应,又大声叫了一下。这一叫,正说话的大孙子和小孙子就跑进门,跑进来才发现奶奶的鼻息已经很轻。
建新和媳妇也赶了进来,忙前忙后,忙了半天,屋里就围满了人。人都到了,老太太竟然有了精神,坐起来,说了很多。这些都是自己的子孙后代,诺大一群人,有自己的三个孙子,一个孙女,有大孙子的媳妇,有白老大的三口人,唯独不见建卯,就喊建卯。建新就赶紧去把建卯叫来。
老太太安排停当,一直不咽气,趁大伙儿中午吃饭时,一个空档儿就归了西。
老太太八十八岁,一辈子积德行善,从不与人口舌,早早皈依,烧香念佛,修心修性。建新一家三儿一女,个个在当阳堡都是顶呱呱的人。殓葬的人忙完后,摸摸她的身,之后率领众子孙叩头长跪:“白氏又多了一个须弥山的人,白氏可喜可贺呀,早上的两只喜鹊正是来接引她的妈和白老大媳妇”众人无不欣慰,悲喜交加。
农村的讲究,亲人去世,一家子后代的喜事必须在三个月之内完成,否则就得等三年。缘来的婚事一下子成了必须尽快安排的事情。
建卯听了二娘去世前的话,又联想了自己在牛棚做的梦。大桃树,桃都山,两位神将,自己的奶奶和妈妈,和二娘说的完全吻合。又想到了教自己绝技的李先生和给缘来起名字的先生,突然感觉一下豁然开朗起来。于是一个人坐在牛棚的炕上,双腿盘实,竟然流出泪来,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流泪,流泪又是为了谁?
建卯攒的钱全部给了缘来,婚礼举办的很气派,缘来毕竟是有头有脸的人,大半个公社的工作人员都来了。建卯只是婚礼时,作为父母二老接受了新人的跪拜,又和亲家拉了拉话就又回到了牛棚。
时间很快,那个特殊时期结束了。整个社会进入了一个全新时期,各行各业开始快速发展。菊莲已经去世,建卯依然住在饲养室里。大队分家时,他特意加了钱,把这三家瓦房买了下来。他种了三亩地樱桃,樱桃的活不多,一年也只有春天卖一批。其他时间就是上肥和剪枝了。
缘来后来买了拖拉机,在北边四十里的柳镇拉活,毕竟在当阳堡一带得罪了太多人。他拉活,这人办事还是比较决绝不讲情面,能说出话,能干出事,在改革初期挣了不少钱。真是前檐的水流不到后檐,缘来的儿子和缘来性格基本一样,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。
缘来和媳妇在外边拉活,这个儿子就在爷爷的饲养室住。听爷爷讲故事,让爷爷给做好吃的,买糖人,糊风筝,孩子竟和爷爷非常亲。缘来媳妇从没有给老人做过一顿饭,缘来也没有给老人买过一件衣服。都是摄梅和摄竹给买的,两个女儿定期偷偷地来到当阳堡,偷偷地给建卯扯布裁衣,建卯生病了,也是这两个女儿在跟前。两个女儿曾商量,不行了把他接走,但建卯死活不同意。原因是,这叫缘来的脸往哪里搁,这个孙子还是不错的,虽然和他爸一样心狠手辣,但比他爸明是非。这总归是自己的孙子,他还是割舍不下的。
建新一家却大不一样,革命结束后,大儿子和二儿子参加了第一届高考,都考上了大学,成了商品粮。三儿子错过了学习时间,但孙子却很有出息,在乡上次次第一名。建新早已不参加劳动,每次看到建卯还在地里忙活,就换了衣服,拿了工具,帮他一起干活。逢年过节,也会偷偷拿一些钱和吃的东西给哥哥。
这是一个冬天,当阳堡大队的喇叭里放着魏唯《亚洲雄风》的歌曲,听说要开什么运动会了。兄弟两个坐在饲养室的大炕上抽旱烟,建新拿了儿子给的茶叶,沏上一壶端给建卯:“哥,我昨天做梦了,梦见两个高个子的人找你,他问我你咋哪里,我说你在饲养室,他们说饲养室是养牲口的怎么会有人,我说这人是饲养员是我哥,现在哪有牲口,那人又问,说完又问我你的名字,听完说原来是白氏大太君的儿子,然后就绑了你……”
正说着,停电了,周围一片漆黑。建卯就划了一根火柴,找来一个煤油灯:“是呀,这牛棚都是畜牲,怎么会有人在?”
“哥,那人压着你走,边走边说,缘来(原来)是白眼狼的饲养员呀!也罢也罢,终归是圆满的,那人说完就押着你去了一棵大桃树……”建新说着,喝了一口茶。
“你说哥这一辈子活的有意义不?”建卯突然问。
“有,有意义”建新回答。
“小时候和干大一起救我,我欠你的,后来干大不见了,一辈子都没见,我还欠着他的,再后来饥荒,你救了那么多人,给我们送了多少粮食,我还是欠你的,之后又给缘来结婚,看娃,当阳堡谁能和你比”建新又说。
“那你就答应哥一件事”
“什么事?”建新问。
“如果我那一天不在了,你不要和缘来打架,你把他们几个脖子上银元取下来,放进我的棺材,一切都会安排的停停当当”建新不明白正要问,建卯就故意岔开话题,开始问建新的孙子们在城里的情况。老哥俩聊到十二点电来了才分开。
第二天一大早,建卯扛着锄头去地里。之后三天,再不见建卯。建新去饲养室找他,炕是凉的,房子冰冷的象地窖。正要走,看见炕桌上有一个绿色塑料皮雷锋笔记本,上边记着自己这几十年挣的所有钱的账目,最后一页写了:五块护法大洋给了五个护法,需要收回,那是别人的,收回了,恐缘来有难,但他也五十岁了,也该知天命了,如不收回,我所欠的,无法让我到达大桃树…”
建新看完,发动自己所有孙子去寻找。找了当阳堡所有的地方,一无所获。这天晚上下起了雪,摄梅和摄竹也跑遍了周围的沟沟壑壑,还是没有发现建卯的踪迹。最后大家都聚在建新家里商量着该怎么干。
第二天一大早,天地间白茫茫。大家刚出门,见村里的一个婆娘正用笼往家里运柴,就走上去问她。那人想了想,说是四五天前看见他拿了锄头去了樱桃地里。大家就赶紧跑进樱桃地,建卯已经倒在了地里不知道死去了多长时间。
建新流着泪,在建卯周围点了火,雪渐渐融化,建卯才能被人抬起来放到了门扇上。老衣是穿不上了,只能撕开裹在身上再缝起来。大家要把建卯抬进缘来的家,建新让把他抬到饲养室。大家要去叫缘来,建新也制止了:“他有心了会来的,他没心抬进去又有何用,是不是我们白家人,不是由他说了算的”。
这话传到了缘来耳朵,他感觉到了二叔的情绪,就领着媳妇一起来了。刚走进门,几个孙子就要把他们推出去,缘来就发了火:“你们一群小杂碎,白建卯是你的什么?”
建新听到了:“你也知道你是谁呀?你终于知道你是白建卯的儿子了?好,好,好娃,知道了就赶紧进来,棺材,酒席,孝布,你赶紧来操办…”
建新把来烧纸的乡党叫到一起,站在建卯炕前的椅子上,把他留下的账簿高声朗读起来:“1959年,给东头李三立家20斤小麦,接济北街白青玉米一斗1961年,给白立志治肝炎白糖5斤……1973年,给缘来结婚300元…”读完,就把几个儿子身上银元项链取下来,放进建卯的口袋里,转身就走。
建卯下葬了,是前队长操办的。建新没有参加,只是最后一天,领了子孙们穿了孝服送了大哥一程。那天,天空很蓝,太阳高照,当阳堡所有家都有人参加了送葬。
五块银元也随着棺材埋了进去,此后,缘来就开始咳嗽,日渐消瘦,五年后,癌症去世,时年56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