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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围炉志异》第八卷 守村人
第一章 海眼
关中平原自古多河流，这些河流的走向有两个，从南到北和从北向南。从南往北的，都发源于秦岭，从北往南的都发源于“北山”。秦岭是一座仙山，佛和道中凡能叫上来名字的神仙大多在这里修炼。北山是人山，唐朝的皇帝死后占据了一个个山头，又有数不清的历代先贤和文化名人与这里有关。
在平原的最中间，自西向东流淌着一条大河：渭河。从秦岭里流出的河，从北山流出的河，最终都汇在这条河里。这些水，带着不同的人文气息，从南北流进渭河，最终形成关中这方风水宝地。
河是刀子，大地是豆腐。河流滋养了土地，同时也把土地分割。于是西安城南，就被河流或者雨水冲刷附带切割，最终形成一块块高地，大家把这些高地叫“塬”。古时候，近游靠腿，远行靠车，遇到河流山坡，往往被阻隔而异常难行。
在这些地方，又多“留村”和“牛村”，带“留”字和“牛”字读音的村更是多到数不胜数。为什么？带“留”的，大多和老子传经布道的行经路线有关。带“牛”字，大多和老子的黄牛有关。
秦岭北麓，就有一个叫留村的地方。
这村子处于细柳塬和高阳塬的夹缝中。这个夹缝本是一道黄土沟，之后平整土地，沟壑被平，但又无法做到一马平川，就形成一个平缓的低洼地带。在这低洼地带最深的地方，有一汪泉水在平整土地时，一直无法被填埋。这洼水源的出口有三间房大小，深不可测，三个村合力平填，来来回回一个多月也没有把它堵住。有人爬就到水口边往下看，只见泉水清澈透明，泉壁不是土，而是石头，这石头被冲刷了无数年月，表面光滑细腻。大伙准备拉石头继续封堵，不料天上下了暴雨，本就是低洼地带，三天暴之后，地面非常泥泞，根本无法行走，也就只能作罢。有懂风水的人仔细分辨后对负责的人说：这水口通了海眼，雨水多时，这里的水位就会降，西安干旱时或者南方多雨时，水位就升高，是反着来的。所以，不要填，这是福泉，是雪中送炭的泉。
这话说完，西安城就遭遇了两个多月干旱。这口泉的水竟越来越大，一天晚上，在大家的睡梦中，轰隆隆地动山摇，水就喷了出来，把周围五十亩地全部淹没。
很快就传来消息，长江流域爆发洪水。而长安依然干旱。周围三个村都往泉里下了水泵抽水灌溉，水泵日夜不停，却不见水位有太大变化。于是乡政府就组织人力，挖了很多灌溉渠，把水引到其它村子，留村成了整个红旗乡的水塔。这一年，他们基本没有受到旱灾的影响，粮食丰收，在全县放了卫星。之后，再也没有人提填埋这口泉的事情。
社会经济在快速发展，消耗了各种资源，很多河流消失了，池塘干涸了，甚至连秦岭的很多山头都被炸成了碎石，铺路盖楼。关中的地下水位明显下降，爬在井边舀水的时代不存在了。这口泉的水位也就跟着下降了一些，但也就从五十亩缩小到了三十亩左右，依然白鹭翩翩，柳条摆动，水面如镜。
孩子们把这块叫芦苇荡，因为大多数人不知道关于水口的事情。
这里成了孩子们的天堂。春天，柳树发芽芦苇冒尖时，他们就三五成群提了笼来这里掐茵陈和灰灰菜。夏天，会有一群孩子光着屁股在水里游泳。这里的水是地水，很冰凉，曾经有孩子抽筋溺亡过，每当这个时候都会有一个疯子跑过来，骂着他们上岸，如不上岸，就会把衣服抱走，因而，这里也就没人轻易下水了。冬天，孩子们会拉了架子车拿了耙子来这里搂干柴，这潭水很奇怪。周围一圈都结了冰，厚实地可以行走，中间水口的位置却雾气腾腾不结冰。时不时会有很大的鱼儿从这里蹦出来，孩子们看的眼馋 ，于是就有人烧了缝衣针弯成鱼钩，又折了竹棍儿当鱼竿，小心翼翼走向中间。刚走几步，岸边的小伙伴儿就喊叫着一哄而散，这时候那个疯子就又出现了，他拾起碗口大的土块儿向孩子们扔去，边扔边喊，声音在田野中回荡。秋天，水静无痕，一群孩子又来这里套野兔抓野鸡，有孩子甚至点了火计划着野炊一顿，饕餮一番，但看见烟冒起，那个疯子又会跑过来，撵走这些孩子。
有了这个疯子，芦苇荡边就很少有孩子的踪影，疯子成了一堵墙，专门阻挡小孩的墙。
一群孩在通往芦苇荡的路口徘徊，或坐或站，还有几个爬到了路边的树上向芦苇荡张望。这时候，一个人提了一罐酸菜路过，看见了，就说：“都回去吧，战熊一直在的……”
“叔，你也给战熊说一下，叫出去逛逛，总是守着一个芦苇荡有啥意思？”一个最大的孩子说。
“就是的，这芦苇荡有啥意思，你们为什么不找更好玩的地方，偏偏要来这里？”这人又说。
“凭什么？这芦苇荡又不是他战熊的，他这么霸道，一天把这地方弄的跟他家一样的，妈了个x，这疯子，咋不去死……”另一个小孩儿开始骂了。
刚骂出来，他的妈妈就走过来了，见一群孩子都集中在路口，知道了他们想干什么。就走过来，拧着那小孩儿的耳朵，边走骂：“你要再去芦苇荡，看我不揭了你的皮！你下次再敢骂战熊，我拿针把你的x嘴缝了，这么小的娃，嘴这么毒的，记着，骂谁都行，就是不准骂战熊！”
“看见了没？都回去吧！回去给家长说一下，家长同意你们来芦苇荡玩了，你们再来找我，我给战熊说！”这人温和地说。
这人叫聚缘，五十岁，一儿一女都考上了的大学，在西安的军工厂吃商品粮。他的老伴死的早，两个孩子是他一手拉扯大的，孩子们成家立业后，他就一个人住在留村的院子里。这人有雅兴，有修养，院子的缸里养了睡莲和金鱼，又搭了葡萄架，南边种葡萄，北边种紫藤，这一俗一雅给院子搭上了凉棚。房子是祖先留下的三间瓦房，青砖基础，青瓦屋顶，四面墙都是黄土夯起来的。村里很多人都盖了砖瓦水泥房，他却一直没有盖。他一直认为：土房土地，才是最养人的，砖瓦水泥阻隔了地气，让人浮躁火气大。
聚缘之所以叫聚缘，这和战熊一家有关。
战熊的爷爷是地主，三代单传，到了战熊他爸爸这一辈时竟又只生了是一个儿子，于是到处烧香，到处布施，总想多生几个男孩儿。黄天不负有心人，到了战熊爸爸这辈果然生出三个儿子。他爷爷一高兴，就给老大起名战鹰，老二叫战虎，老三叫战熊。老大老二长大后，当了兵，留在了部队，听说在甘肃的军马场。只有老三战熊留在了家。
战熊爷爷年轻时，收留了一个河南逃荒的。这人住在花园口，一场大水把大地冲的干干净净，只剩下他孤苦伶仃一个人。这人饿晕在了地畔，嘴里还有嚼碎的生玉米粒。战熊爷爷见这人可怜，就拉回家救活了，之后就他住在自己家。河南人也是个重义气的人，醒来后，家里的大小活一个人全包，不要任何报酬，低头苦干，只为报恩。
后来，从南山里冲下来了一伙土匪，在西安城南烧杀抢掠，无恶不作。战熊的爷爷也被土匪绑了去，没想到这河南人是个武艺高手，他联络了留村的几个强人，夜闯土匪窝，硬是救出了自己的恩人。
之后，这个河南人和战熊的爷爷结为异姓兄弟，两人齐心协力，成了当地有名的富户人家。
之后，这个河南人也成了家，在战熊爷爷的扶持下，日子渐渐过了上来。后来，又娶了媳妇生了一个孩子。河南人看着怀里的男童，看着自己的妻子，又看着这三间瓦房，唏嘘着，眼泪就落了下来。这一世真如梦一般，他吃尽了人间的苦，无数次走在生死边缘，无数次绝望，又无数次燃起希望，就这样，又一次次失败，一次次痛苦，没想到呀，他终于有了家，有了妻子，有了孩子。而这一切，都是这个异姓哥哥给的！
孩子做满月时，他抱着孩子领着妻子，当着所有亲朋好友的面，跪在了哥哥面前：“我李红利一家，永远和哥哥一家共生死，永远无条件守护哥哥一家，世世代代永不改变！这将是我们的祖训，永世不变！”
当时，谁都以为这是李红利兴起之言感激之话，没想到从那时起一直到现在，过了三分之二个世纪，李家子孙真的如此做了，无数次危难，无数次利益的冲突，这两家始终紧密地团结在一起。现在，留村所有人都知道，这两家其实是一家，谁要欺负一家时，必须考虑到另一家的实力。
战鹰和战虎都在外边，一年也来不了一封电报，战熊就在家里务农。这是一个身体强壮，自信而倔强的人。他崇拜毛主席，时时把一句话挂在嘴边：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！
在农业社劳动，他一个人顶两人，年年是标兵。公社搞农田水利建设，打机井时遇到石头卡了钻头，他给头上套了山丹丹洗衣粉的袋子，就钻到泥里处理，来来回回无数次，连技术员都要放弃的时候，他终于安好了雷管，炸碎了石头。在村里，东家有事，西家有矛盾，也是他来调解。甚至队里新买的拖拉机，没人会操作时，也是他第一个研究出其中的门道。
这是一个在能力上接近完美的人，在思想上蔑视一切的人，在人群中，自信和自尊到极点的人。这个世界中，冥冥之中有一个规律：好的东西往往都不会存在太久，比如，刀子磨到最锋利时也最容易卷刃，花开到最好时，很快也就要凋谢了。所以，很多强者都会以弱者的姿态出现，很多智者都会以木讷的形象示人。天道助弱，这是背后的哲学基础。
战熊结婚了，媳妇是当地有名的大美女，知书达礼有学问，同样是女人中的“完人”。两人生下一个男孩儿，这女人就在家里看娃，看到三岁，就闹着要“实现自我价值”。战熊父母在他十几岁的时候就去世了，这个孩子就没人管了。他白天劳动，晚上管孩子，媳妇一直在妇联做事，跟着公社的宣传干事跑东跑西，一会上台演讲，一会儿又领了妇女扛了梯子挂横幅，张贴宣传画，经常忙到大半夜才回来。为此，夫妻两人吵了不知道有多少次，每次过后会好一段时间，但几天后，妻子又会去“实现自我价值”。
孩子终于熬到了七岁，社会也发展到了全新时期。大队给社员分了地，分了农具和粮食，从此开始包产到户，全体社员开始自食其力。而这时候，战熊的媳妇却跟人跑了。这对战熊来说，是天大的刺激。让他想不通，不是逃不过的七年之痒，也不是怎么说跑就跑，而是她所跟的那人正是当时公社的宣传干事，而这个宣传干事是有名地天生喜欢勾搭妇女的好色之徒，并且这人家里一贫如洗，又吃不了苦，下不了势，要身体没身体，要能力没能力，要志气没志气，要毅力没毅力，用六个字形容就是：龌龊、猥琐、无能。
而就是这么一个垃圾东西，竟然拐走了十里八乡最漂亮有才的女人。他想不通，心口堵的慌，一口气上不来也下不去，象塞着一团棉花。他不想出去见人，迫不得已和人见面时，总感觉到低人一等，一种深深的挫败感就会冒出来。
日子慢悠悠往前，他经历了无数个不眠之夜。战熊看着身边熟睡的孩子，见孩子的脸红扑扑的，嘴唇吮吸着，心中就又升起了希望：一定要把日子过好，一定要让我娃成才，一定要比他们活的好！
希望只要燃起，很快就会形成燎原之势，就怕没有希望。一念成佛就是这个意思，而人要成魔，却不需要做任何事情，只需要任由欲望流淌即可。
俗话说，英雄汉就怕牛角尖。钻进去容易，退出来难，钻透了容易，头变成锥子难，头变成锥子容易，肉变成铁难，所以，根本还在于自我锤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