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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安南边的塬都是馒头形的,中间高四周低,塬和塬挤在一起就象馒头挤在蒸笼里。留村就位于其中的一个夹缝中,所以因地而生,就有了芦苇荡,也有了很多从芦苇荡流出去的小河渠。
问渠那得清如许,为有源头活水来。活水可以滋润土地生养人畜,但也可以挡住你的脚步,阻碍你的行程。
所以,老子把牛拴在了树上,在此歇脚传道,村人得悟感激不尽,挽留再三,最后给村子起名“留村”。
留村北门口,至今还有老子栓牛柏。据人说,留村的芦苇荡里也埋着老子为镇压海眼而召集百姓铸造的两尊铁牛。
战熊拉了车子从北门口过,他开始做小生意,拉了车子走街串巷打酥糖。走到柏树下,见一个老人提了化肥袋子坐在石头上。那人已经秃顶,但秃顶位置的两侧还长着浓密黝黑的头发,看上去象古时候丫鬟头上的发髻,于是增添几丝滑稽。这人收拾的干干净净,红光满面,脚上穿着一双洗地发的白军用鞋,手里拿了扇子扇着,边扇边盯着大树看。
“特色!特色!这树特色!”老人摸着粗糙的树皮说。
“特色!特色!这人也特色!”老人见有人走过,拧过头看见了战熊,眼睛放出光来说。
聚缘恰巧也从这里过,用笼子提了干馍准备给在镇子上高中的孩子送去,见了战熊,就跑上来:“战熊,你去木锨镇?”
战熊点了点头,又听到那老头说:“特色!特色!又来一个!”
“老者,您坐在这里,大热天的,口干不?喝水不?”战熊听见老者的话,故意问。
“不渴,口不干,特色!嗯,特色!敢问一下,你家里是不是有个男孩儿?”老者问。
战熊停下来,点了点头:“老先生有什么疑问?”
“疑问倒是没有,只是端端一个娃,却成了你的助缘,可谓残忍残酷到极致,不知道被助的人能不能扛过来……不可思议呀!特色!特色呀!”老头眉头紧锁,露出悲伤的表情一字一句说。
“老先生你这是啥意思?我侄子怎么了,有什么危险?”聚缘从老人的话里捕捉到了一些信息,就赶紧问。
“还有你,你也要经历十八年磨砺,都是天命,天命不可违呀!特色!特色!这地方,真特色!”说完站起来就走。刚走几步,这大柏树好像震动了一下,接着刮来一阵风,声音像牛吼。
“你看,你看,天机不可泄露呀,十八年后,兴许能再见,就看你们修行的情况了……”说完,背着化肥袋子,慢慢消失在了生产路上。
两人目送着老者离开,聚缘说:“这事不对,我总感觉不对,他刚说的十八年后再见是啥意思?又说我俩有十八年的磨砺,这又是什么意思?还有说娃是你的助缘,这又是为什么?”
战熊也有相同的疑问,就说:“哥,今天这事确实怪,你看那阵风多像牛叫……”两人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,就一路相伴着向木锨镇走去。
今天确实怪,在村子时,听不到鸟儿叫,一走出刘村,生产路两边的白杨树上就一直有几只喜鹊跟着他们。他们两个一边走,一边说话,树上的喜鹊也在叽叽喳喳,快到木锨镇时,鸟儿才扑棱着翅膀飞走了。
“喜鹊叫,好事要来到!”聚缘说。
“哈哈哈,能有啥好事?让我无灾无难地活下去已经心满意足了……”战熊说。
“你看起来变了……”聚缘看着战熊,脸上出现一丝笑意。这是发自内心的笑,对于战熊这个完人,能说出这样的话,说明他对于婚姻的变故已经释然了。
“唉,得变呀,你我都是渺小的,但过去一直很自大……哥,我走了……”战熊走到木锨镇的一个街口,里边就有女人抱了孩子向他招手。
聚缘看着战熊高大魁梧的背影,心里有了一丝悲伤,但马上,又涌出一丝希望,于是长长出了一口气:“希望我们都好吧!”
黄鹂鸟开始叫,早上叫着:“妈股蛋儿红”催人早起,晚上叫着:“算黄算割”,让人不要早回,警示不要松懈。龙口夺食的时候,所有人都绷着一根弦儿,连空气都是如此。
战熊这个能人自然是种庄稼的一把好手,也是干体力活的一员猛将。一共四亩地,连割带拉,他一个人轻轻松松两天就干完了。之后从邻里借了牲口,套了碌碡碾场。牛铃叮当,他赶着牛,儿子就在旁边用木叉,挺着肚皮,卖力地摊铺。
战熊看看乖巧的孩子,心中就涌出一股暖意:“没有她了又能怎样?看看我的儿子,再看看我的日子不是一样的好,并且明年你再看……”战熊的干劲一下涌上来,轻轻拍在牛的屁股上,牛就甩着尾巴,赶紧向前走去。
周围弥漫着麦子的气息,空气热哄哄地,里边夹杂着灰尘的味道。和战熊一样,留村几乎家家都在碾场,灰尘一团团飘起,沾在人身上,大伙就成了泥娃娃。
终于熬到了下午,太阳西斜快要埋进地平线的时候,人们就三五成群去芦苇荡洗澡。这些人都是参加过农田建设的,知道这个海眼的可怕,就都集中在靠近岸边的浅水区。洗完澡后,都舒坦地回了家。
战熊没有洗,他得赶紧回去给孩子做饭。就收拾了工具领着孩子回了家。到家后,烧稀饭,蒸馒头,又捞了腌好的咸蒜苔。他把蒜苔泡到清水里就抽出空来用盆子里晒热的水给儿子洗澡,忙完,又赶紧切菜,泼辣子。叮叮当当忙活了半个多小时才坐下来休息。
真累呀,割麦,拉麦,碾麦,他一个人只用了四天时间就完成了。他要干地比留村任何一家都快,都好,要让所有人知道,他战熊一个人养孩子过日子照样可以活到人前头。所以,累一些也没有啥,苦一些更是没有啥,苦和累他来者不拒,统统当糖一样吞下。
忙完了一切,他躺在躺椅上,浑身的每一个毛孔都放松了,一种酸软的感觉瞬间充斥了他的胳膊、腿、腰和肩膀。就闭着眼睛叫孩子给他端茶,他嘴里黏糊糊的,想喝一口茶,否则,今晚上的饭吃起来都会没味儿。叫了半天也不见孩子答应,就一手扶椅子,一手扶着腰,艰难地站起来,一瘸一摆地向堂屋走去。
“这个小家伙,一天也不知道饿和累,这会儿还要出去野,唉……”战熊想到孩子,心里就有一种朝气蓬勃充满希望的感觉。
他还没走到堂屋,就用人一把推开大门冲了进来:“快!快!快!战熊哥,你儿子出事了!”战熊还没有回过神,就被那个小伙子拽着向芦苇荡跑去。
芦苇荡旁边围满了人,有的拉着牛,有的打着手电筒,还有的提着马灯,芦苇荡亮的象白天。
牛身上驮着一个孩子,面朝下趴着,战熊跑过去,看见是自己的孩子,双腿一软,就瘫在了地上。聚缘跑上前,不愿他受刺激,就从背后抱着战熊想把它拖到人群外,可使尽了力气也抱不起来。
战熊一把推开聚缘,手脚并用爬到牛转圈子的中间。他低着头,双手撑在地上对聚缘说:“哥,哥,我娃没事的,是不是,是不是?”聚缘扶着他的肩膀,眼睛盯着越走越快的牛:“嗯,不会有事的,不会的……”
手电的光,马灯的光,把芦苇荡照地象白昼,到处是大家忙活的身影。人工呼吸,活动手脚,按压胸部,放到牛身上,所有方法都试过,过了一个小时,孩子的身体还是慢慢凉了下去……
战熊坐在地上起不来,他的腿已经没了知觉,他不哭也不闹,就一直呆呆地坐着。乡党都流下了泪,聚缘抱着侄子,眼泪雨点一般落下。
无数飞虫在灯光里飞舞,让这个晚上非常讨厌。大家站在岸边,任由蚊虫叮咬,在这残酷的人世间,此时此刻,蚊虫的叮咬已经成了微不可觉的东西,谁也感觉不到痛痒了。
至此,孩子埋葬,起坟,都是聚缘一人操办。小孩夭折,一般情况下,在村子里是不做棺材不起土冢的。因为年龄小,无后,叫谁去烧纸祭奠?他又能经得起谁的三叩九拜之礼?
至此,战熊不再出门,也不再睡觉、吃饭和干活;不再洗脸,洗澡,洗衣服,搞个人卫生。
这是他在看到自己孩子的尸体之后变的,他看了孩子一眼,就晕了过去,三天后才醒来,醒来后就不再说话,不再吃饭,也不再干活儿挣钱。
所有人都能理解战熊,但所有人又不能承受这痛苦。造化的残忍,让所有人都产生了恐惧心,造化的残忍,又让所有人失去了抗争的斗志。
聚缘每天端了饭菜给战熊,但新饭一顿顿端过去,旧的又原封不动地被他端回来。他几乎天天都会陪着战熊说话,说他们小时候的调皮事,又说起爷爷给他起名字的事情。可战熊依然纹丝不动,眼看着人瘦的失了形,眼看着胳膊和腿上的肌肉已经萎缩,他就哭着求战熊说话,可战熊依然没有反应,他跪下来求战熊,还是无济于事。他哭着一巴掌抽在战熊脸上,嘴角就流下来殷红的血,之后依然无反应。
七七四十九天,战熊吃的东西绝对不会超过一般人一周的量。七七四十九天,战熊终于开始说话,他说的第一句就是:“天亮了,我醒来了”说完后,就站起来,拿了铁锨去干活。
他没命地干,聚缘不叫,他会一直干下去,聚缘叫了,他就嘿嘿一笑,又不再说话。树上有鸟儿叫,是喜鹊,战熊听到喜鹊,就发了疯地捡起东西打,鸟儿飞走了,他就拿起铁锨砍树,直到把铁锨砍坏。
接着,他开始跑,从早到晚都在外头。专门捡人多的地方去,去了也不说话,就坐在一个角落笑。有事情了,他会跟着,凡是需要体力的或者脏而累的活,都由他来干。
有女人在河边洗衣服,见战熊笑嘻嘻地来了,就说:“哥,你来帮我拧一下衣服”。战熊就接过湿衣服,帮她拧干。
有人在地里种栽核桃树,根连着土,有粪笼大小。战熊就拿了铁锨开始挖坑,挖好后,又抱着树苗放进树坑里。就这样,四个小时的活就干成了两个小时。忙完了,那人就给他钱,战熊只是傻傻的笑,半天才从嘴里挤出一句话:“不,不,不要”那人心过不去,塞给他五个包子,战熊接过来,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。
遇到那家过白事,没人告诉他,奇怪地是,他永远是第一个知道的人。知道了,就会第一时间赶过去,帮着挂灯笼,放鞭炮,拉棺罩龙杠……最难的工作,最费体力的活儿,永远是他干的。
遇到红事,一个样子。还没人知道那家孩子要订婚时,战熊就已经知道了。于是拉煤,拉桌椅,烧锅……很多脏活累活又落在了他身上。
到了坐席时,主家不让坐,他绝不会去,只会端一碗菜坐在一个没人的角落吃下去。临走时,这些人家又会把一些菜打包给他带回家。
从此,他就开始在留村周围游荡,一会儿说东边有饿鬼要来,一会儿又说南边一个鬼要勾谁的魂,要谁的命!每当他说完这些时又会出奇地准。这让老年人很害怕,害怕被战熊说出口从而不幸言中。又让年轻人充满好奇,跟着他,想知道自己未来的方向。
他的衣服破了,就有他帮忙的人家找一些旧衣服给他。他没有吃的了,聚缘又会给他送过来。自达侄子去世,聚缘就很少见战熊,不为别的,就为自己,因为他也无法接受自己兄弟的现状 。
两年后,战熊真正成了疯子。但奇怪的是,这疯子一年四季就一件衣服,却从不生病。饥一顿饱一顿也无碍照样精力旺盛。留村家家户户过事他都会无偿帮助。大家知道这人的过去,又经常得到他的帮助,所以,虽为疯子,却从不会有人欺负她或者骂他。
宁欺聪明不欺傻,到底是聪明好还是傻一些好?就这样,留村少了一个完人,却多了一个守村人。是福还是祸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