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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知道是上天安排还是因缘使然，在留村这个地方，几千年前没能留住老子，就有了曾经沧海难为水的体验，也就没了拜其它神的庙。别的村过庙会总有个纪念的对象，留村过会只拜三清。别的村拜地藏，拜观音，拜文殊和普贤，留村还是拜三清，别的一概不拜。拜三清时就在北门口的柏树下，这时候往往有风，会有牛吼。所以，很多不懂事的小孩子，往往会羡慕其它村里有精致而好看的庙。
留村没有庙，如果说有和宗教相关的建筑，那就是芦苇荡边的灵堂了。为什么有灵堂？关中农村有讲究：1凡是死到外头的。2年轻人非正常病死的。这两类人的尸首都不能进村，并且家家户户门口都要用石灰画出圈圈，说是阻挡冤魂的。这些回不了村的尸首就会放在芦苇荡边的房子里，在这里殓入棺材，在这里设灵堂，在这里过七，每天三顿饭在这里伺候，直到七七四十九天圆满，才会烧了纸灵堂，一切结束。所以，这房子一共三间，一间做灵堂，一间做厨房，一间是守孝人休息的地方。
战熊的儿子是非正常死亡的，但年龄很小，遇到这种情况，一般都是挖个坑埋了再栽棵树，不起冢不树碑，毕竟无后的人，怎能承受起长辈给他操办后事？但战熊的儿子不一样，村里的神婆李婶掐算后，坚持让聚缘操办，办的时候声势不要太大，大了折损孩子的福报，也不要太小，小了聚缘和战熊还不了债。
“债？一个没良心的娃，扔下我们，让他爸变成了疯子，生育之恩不报，走了个痛快，我都恨不得把他扔到荒郊野外呢！”聚缘抹着眼泪说。
“不要这么想，是他的死才让你们成这样子的，让你们成这样子，是有原因的……人家牺牲了本世的福报，为了你们……你不要多想，多可怜的孩子，他爸又成这样子了，你是有名的仁义之人，你就受个麻烦，听我的，去操办一下吧！”李神难过地说。
“牺牲福报，为我们……那天神柏下的老头也说过这话，妹子，你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？”聚缘问李婶。
“我也不知道，神下来就这么说的，你照着办就行了”李婶说完，起身就走。
聚缘就在芦苇荡的灵堂里给孩子办了葬礼。战熊也跟了来，边走边跳，边跳边笑。鞭炮一响，孩子被放进一个木箱子里，聚缘往里边铺了柏树叶，放了小孩子生前喜欢的东西，就来钉棺材。旁边的战熊开始鼓掌，边鼓掌边笑，藏在芦苇里的野鸡野鸭被惊地一哄而散。战熊笑出了眼泪，他一直坐在灵堂的门槛上笑，眼泪也一直流，等到聚缘和本家几个关系好的埋完棺材回来时，战熊的眼睛已经肿的象西红柿了。大家叹着气拿了工具一言不发地回了村子，战熊和聚缘没有回。两人抹着眼泪，一直坐到天黑严实。
聚缘要给上高中的孩子准备粮食，就回了家。
从此以后，战熊再没有回过家。在灵堂里吃，在灵堂里睡，即使有了非正常死亡的在这里设灵堂他也不走。别人轰他，他不反抗，就靠在墙外睡一晚上。有需要帮忙的活，他就会帮忙，渐渐地，大家就不再驱赶他，不再和他计较。
聚缘每天都来这里送饭，自己做了，在家吃完，会再准备一份端来给战熊。天暖天冷，他会把自己的衣服拿来给战熊。很多人看战熊可怜，每次去地里经过芦苇荡时，也会刻意拿一些不要的旧衣服或者剩饭给战熊。人心总是善良的，尤其对于同伴。
七七四十九天后，他不再一整天都呆在灵堂。早上一起来吃了哥哥送来的饭，就开始在外头游荡。开始在留村游荡，后来就跑到木锨镇。也不知道那个无聊至极的人，竟然给战熊教会了抽烟。凡留村红白喜事，战熊每次必到，于是又学会了喝酒。就这样，抽烟喝酒都学会了，还学会了几句流氓顺口溜。就有很多闲人逗着他当乐子。每到这个时候，聚缘都会走到跟前，用眼睛盯着周围的人，把战熊拉开。
几个青年买了六节大工牌电池扛了个录音机招摇过市。他们在柏树下跳迪斯科，浑身扭着，抽着，脸上有陶醉的表情。老人们骂着“母猪吃了老鼠药”就捂着眼睛走开，接着，不知道那个的爷爷拿了拐棍儿上来就打，打的他们一哄而散，等人都走了，就又聚了起来。
这些年轻人穿着喇叭裤，烫着爆炸头，几人围在一起喝酒吃花生，见到一些姑娘，就吹口哨，见到一些小孩儿，就哄过来教抽烟。为首的就是薛秃子，几年前，这人偷变压器被劳教了两年半，出来后，就贩卖电子表，贩卖洋衣服。提起这些洋衣服，就需要说几句了，这些都是他从南方港口运回来的，都是脏衣服。他就雇了很多妇女洗，洗干净后在木锨镇卖掉。他把这些衣服装进麻袋，让战熊扛进院子，又让他把衣服倒出来。一次，战熊倒出来一堆衣服，竟然从里边蹿出几只老鼠，战熊就把所有衣服扬起来抓，这些衣服上都有血，战熊就指着衣服大声喊：“血！血！血衣服！”当时院子里有很多人在干活，听见有血就跑过来看。薛秃子赶紧把众人驱散，踹着战熊的屁股，边踹边扇耳光让他滚蛋。从那次后，来薛秃子家干活的人就不多了，很快，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他的衣服是有病毒或者不干净的洋垃圾，消息进一步传播，他的生意一落千丈。因此，薛秃子只要看见战熊，总会升起一股火气。
一天下午，大家去地里给玉米加梁。空气中还有一丝夏天的余热，但没太阳，头顶是一片一片的棉花云。战熊给谁家加完了梁拿着两个白兔娃儿梨瓜边走边吃。薛秃子也从这里经过，看见战熊就走到跟前。
“嗨！我说战熊，给爷加梁走，爷给你有更好吃的！”薛秃子要比战熊小十几岁，他这么喊着，旁边就有人翻了白眼。
“我说秃子，积点口德，不要烂了心肺”一个妇女正好经过。
“你看看，爬到北门口的柏树往下看，那些贪官污吏，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，那个不是潇潇洒洒？你把你操心好，我要是能烂了心肺，太阳就要从西边升起了！”薛秃子说着就吹起了口哨，吹了几下就停下来开始唱歌：
妹妹胸前一对窝，天生就像小山坡，哥哥顺坡往下摸，一摸摸到小鸟窝，哥哥把鸟放进窝，水淹小鸟只哆嗦，妹妹不让鸟离窝，急得小鸟吐白沫……
那人“呸”一声就走了，天上回响起薛秃子得意地笑声。
战熊帮薛秃子锄完地，准备往回走，刚走几步就听见薛秃子在叫他，就停了下来。
“嗨，战熊，还没给你吃的呢！”
战熊看着薛秃子，嘿嘿笑着走到薛秃子跟前。薛秃子蹲下来解开裤子在玉米地里拉了一泡屎，用铁锨铲起来端到战熊跟前，笑着说：“来，来，趁热吃！”战熊脸上依然挂着笑，慢慢弯下腰，捡起一片瓦渣扔到了铁锨上，屎就溅到薛秃子身上。薛秃子把屎一扔，提起铁锨就拍在了战熊身上，战熊捂着耳朵抱着头到处蹿，薛秃子在后头紧追不舍，边追边打，出手极重，恨不得把战熊打死。
战熊躲着就跑到了芦苇荡，身后是一潭黑黝黝的水，已无退路，就准备向前冲。刚向前冲了几步，薛秃子就举起铁锨一下捅到了战熊小肚子上。他的力道很足，战熊捂着肚子，疼地直不起腰来，摇摇晃晃往后退，退着退着，就掉进了芦苇荡里。
芦苇荡传来凄惨地嚎叫声，大伙儿听到声音就扔下锄头跑过来。见战熊掉进了水里，又见薛秃子在岸边笑，纷纷指责。聚缘也来了，一头就扎进水里，拖着战熊的脖子游到了岸边。战熊在岸边吐水，大伙都围上来帮忙。薛秃子提了铁锨准备离开，聚缘三两步走向前：“你别走！”
“怎么了？”薛秃子把锨拄在地上，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说。
“你欺负人了！想这么走？”聚缘走上来。
“我就是欺负了，我想让他吃屎，没吃成，有点可惜，要不我这会儿给他喂？”薛秃子哈哈笑起来。
聚缘抓住薛秃子的领口，握紧拳头就打了上去。这薛秃子在监狱里跟人学了拳脚功夫，又比聚缘年龄小的多，一只手捏住聚缘的手腕，一只手就接住了聚缘的拳头。两只手同时用力一拧，聚缘就倒在了地上。接着，薛秃子一拳接一拳砸到了聚缘的脸上和身上。
大家看见聚缘被打，都赶紧跑上去拉，薛秃子被拉开了，聚缘已经被打地满脸是血。战熊已经醒过来，看见哥哥被打，就要冲过来，被众人拉住。他哭嚎着不能挣脱，急地乱跳。
正当众人不能制止的时候，李婶走到跟前，对着躁狂的战熊说：“这是你的福报……”又走到聚缘跟前：“大哥，回去吧，洗干净了，明天还要干活……”聚缘流着泪，低着头，抱着双膝落下了泪。
薛秃子看见兄弟俩的模样，吐了一口痰，转身就走，刚走几步，就听见李婶在背后高声喊：“人善人欺天不欺，人恶人怕天不怕，欺负傻子打老者，走着看吧，走着看！”
“好，咱们就走着看！”薛秃子提着铁锨，把衣服搭在肩膀上吹着口哨就走了。
“天有不测风云，人有旦夕祸福”李婶说不测风云是旦夕祸福的因；天是人的因；祖上积德是后辈幸福的因；昨天吃苦是今天喝蜜的因；她给人分析因，分析不出了就烧香做法，迎一些神下凡分析。从战熊和聚缘兄弟俩被打后她就不再给人分析因，有人求她，她会摇摇头：个人的事情，没有多少了不起的，一心向善就可以了。真正的大事她也无能为力，自保尚且困难呀，一切就交给留村的祖上吧！
老天安排的事情是什么，大家不知道，李婶说这些摸不着边际的话让所有人一头雾水，百思不得其解之下，只能认为是她的拒绝之词，就不再找她做法办鬼神之事。
三个月之后，天转凉，蚊虫渐渐少了，地里开始有蛐蛐叫，晚上会有一丝寒意偷偷渗出来，让人不由地打了一个冷战。今天是十五，月光如水，留村被月光洒泼，象镀了银。土墙，青瓦，瓦松，伴着一两声鸟叫，让这个夜晚越发显的宁静。
突然，街道上传来人声。这声音非常凄惨，伴随有脸盆的敲击声，有些没睡的就到街道看。
这人是战熊，他把尿素口袋披在身上，手里拿了个榔头，边走边敲脸盆，边走边哀嚎，走到一家门口就狠劲踹那家的门。这些人就骂疯子，战熊笑着就跑远，一会儿又来砸门。很多睡了的人知道是疯子，就骂一两句，用被子蒙了头继续睡觉。
也不知道战熊从哪里弄来了火柴，从街道的柴垛上抱了玉米杆点起来，整个街道火光冲天。
很多人都披了衣服出来看，很多人骂战熊。都好奇着，这疯子平时从不伤害人，也不骚扰别人，今晚上这是那根筋儿不对了……
聚缘也出来了，大家就给聚缘告状。聚缘就来追战熊，战熊看见了哥哥就举着火把在街道疯狂奔跑。聚缘对着旁边几个年轻小伙子一招手，那几人就跟着一起围堵。战熊终于被人抓住了，却把手里的火把一扔，一道弧线划破夜空就翻滚着掉进了留村的麦秸垛里。
留村一共有七百多户，有两个生产大队。这是一个队的麦秸垛集中地。火把一碰到麦秸就疯狂燃烧起来，眨眼间开始蔓延。那些看热闹的见火已失控，一下急了，回家把所有人叫醒。
半小时后，留村的人都醒来了，大伙提了桶来救火。战熊被人捆在柏树上不能动弹，嘴里却不住大喊：“美！这火真旺！”有人气急了，就过来扇他两巴掌。战熊笑着，继续喊：“烧！烧！美！”麦秸垛火势滔天，把整个夜空照亮，火光照耀下，战熊象十字架上的耶稣。
聚辉看着战熊，摇了摇头：“唉……你今天晚上是怎么了……”说完，就提了桶去芦苇荡打水。
如果薛秃子打战熊，这是人祸，那么今晚上麦秸垛着火，这也是人祸？如果是人祸，薛秃子打战熊是因为战熊公开了他的秘密。那么战熊点麦秸垛的原因又是为了什么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