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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9年端午节,初六这天我去三姐家吃饭,食间突然提及阿轩,起因是由一块肉引起的,谁也没有把这关联在一起,我也算“突发奇想”吧,我应该为他写点什么,否则我心里不安,我不允许这样的事一代一代传承下去……
阿轩不叫阿轩,这个称呼只有沿海地方才说“阿常,阿花,阿乐等等”,在大陆都是“小芳,小花,小龙,小红等等”,我姑且称他为阿轩吧。他是一个附近几个村子闻名的乞丐,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,他也有名字,姓王。跟我一个辈的,平时也不说话,记忆里我跟他对过的话屈指可数,就算问也不回答,直勾勾看着你,看得你心里发毛,而且注意观察的话他总是在角落里笑,偷笑。
他虽然不是哑巴,但我总没有听过他吐露一个字。阿轩衣着破烂,手里有一根光滑的棍子,身子佝偻着,也没挺直过,不知道是什么把他的脊梁压弯了。倘若哪里有红白喜事,他定然会到场的,也不知道哪里来的消息,总是在第一批赶到的人群里看到他落魄的身影。
他是不入饭桌的,这一定还算有些骨气,我欣赏有骨气的人。就算要入,热情善良的人们怎么会忍心让他坐上四方桌,八仙凳呢。
印象最深的是他吃饭的样子,他是没有乞讨的碗的,这点比较讲究,完完全全是随缘了……主人家会给他一个大大的碗,或者一个盛汤的钵,不锈钢做到,农村多用此物,一是便宜,二是耐用,物美价廉。主人家给他的钵里有时候是没有米饭的,全部都是满满的肉,肥的瘦的,雪白雪白,眼看着装不下了的汤都溢了出来才罢休,也是一番好意吧,给你吃肉你还不乐意,敢说我主人家不大方?估计没人这样说,确实也没有人这样说。然后你会听到一些赞扬的声音,无非是慈悲善良,也有好事者调侃道“你是想一碗就胀死他吧!”伴随着嬉笑声空气也凝聚一团,跟他碗里滚烫的猪肉遥相呼应……
阿轩也不回话,接过来头也不抬的大口大口吃,也不是没有声音,稀里哗啦的咀嚼声还是能听到的,我有注意到他的手,右手食指上指节是弯曲的,弯成了九十度的样子,斑驳且黑中有黄。毕竟乞丐就是这样,一切理所当然,自然不需要解释研究这样的颜色怎么来的。关于他的手指,有人说是偷东西被打弯曲的,有人说是天生的,呼声最高比较认同的是偷东西,人们的想象力和逻辑往往在这些方面显得格外清晰。并且经过分析了的,一致认定。
阿轩有时候吃肉会吃吐掉,有人说是吃的太油腻了,闷到了,我想也是吧,肥厚的肉伴着肉汤一大碗,是要腻了。还好他不说话,若是说了出来,就吃不了肉了,别谈米饭。他的衣服总也没换过,夏天也是一双像极了翻了背的死鱼似的棉花鞋,头发里还有虱子,眼神好的话能看到的,我是没看见过。我眼神儿本来挺好的,如果不是去捡花生吃,被至亲的堂哥一回力鞋底差点砸瞎的话。
阿轩常来我家,关于他的故事多多少少开始编织起来:他原本有很多土地的,就是因为好吃懒做,不去做,导致媳妇带着孩子跑掉了,真的是大懒汉。从此因为好吃懒做游手好闲媳妇携子而逃的故事流通起来,一流通就是二十多年,这顶帽子他也戴了二十多年,一直被大人们拿来教育年轻一代,逻辑上也合乎情理,毫无破绽。但是!我想说的是另一个故事
阿轩原本是两弟兄,他是长哥,下面有个弟弟,在年轻时候他爹死的早,六七十年代,一个家庭丧失了劳动力是很困难的,男性是希望,那时候不注重赚多少钱,只在乎温饱问题,也就是农业的生产量,储存量。后来阿轩的母亲嫁给了一个其他乡镇的男人,说是嫁比较好听,我就用了这个词语。
阿轩这个后爹那是能力很强,干活利索、阿轩的弟弟就是被这个男人活活打死扔在河里的,不知是嫌弃累赘,还是性格不合,总之他是死了的,这个男人也没吃人命官司,六七十年代天高皇帝远,这是常事了。
阿轩受到了刺激,威胁,恐惧,至于他母亲做了什么动作不得而知,阿轩本来是个很聪明的人,他兄弟死了后他也就有点不正常了,后来这个男人又给阿轩下了药,阿轩疯了……这一疯就再也没好起来
后来阿轩的病情随着时间推移,不知道怎么的就好了,还娶了媳妇,听说活泼开朗,来了三四个月就生了一个男孩,阿轩的大度跟什么有关我无法想象,苦难把他折磨的像个木头人了。
生活似乎好了起来,很多土地被开垦出来,种了大豆,花生和玉米,但这命运还是没有放过阿轩,他媳妇哄他去某某地方取萝卜种子,阿轩还没到,他媳妇就收拾东西走了……
阿轩又开始疯了,有人怀疑是伤心过度,终究没人听他说了什么,能知道的就是这这些善良的人的解说。他的家业凋零,我去见过他的家,头上无片瓦遮身,只有一个单间,被拆了的,满目疮痍,房间里发霉的被子,破败的棉絮,床也是塌的,旁边还有一个木头掏的尿桶,散发着驱赶的气息,如阿轩这个名字一般。
我有见过他煮饭,我不知道“懒”这个词是谁人加上去的,又是谁给他冠戴的,露天的堂屋也是厨房,用黄土砖砌的炉灶只有膝盖高。他还是那副装扮,邋遢,潦倒,不过火侯挺好,饭是熟的,只是锅里都是铁锈了,暗红色的铁锈附着在米饭的周围,他依旧是蹲着吃,就这样吃白饭,不远处的小斜坡上就是羊圈里漏下的颗粒物。
他常来我家,父母亲不会赶他走,就是等他自己走,他也懂规矩,来了就蜷缩着身子坐着,在别处是在院子里,在我家是在凳子上,不上桌,在一旁吃,吃完了就走,听我们说话就笑,只是我家的狗见到他叫得厉害,也没听说他偷过什么东西,他只是为了一口饭吃,一顿吃了要饿多久我也不知道,我知道他没生过病。
后来我在学校读书,记不得几年级了,三年级还是四年级,不是很清晰,他死了,听父亲说是被人下了毒,中毒死的,父亲去参与背回来的。
这个故事到19年我才知道真相,知道这样一个人成为乞丐的真实原因,懒,媳妇生了三个孩子,都是假的,人们总是掩盖事实真相,喜欢污蔑人,活人都不放过,更何况死了的人,我总也不相信他以前是懒,更不信这些所谓的大人这样来教育我们,这是十分可耻且下流的行为!
我应该把真实的故事留给后人,不说是“平反”这样冠冕堂皇吧,但是我的良心告诉我,要尊重事实。
阿轩死去十多年了,坟墓也在一个荒无人烟的角落,如同他蜷缩的身子一样佝偻且无人问津。
三姐告诉我,死去的阿轩作怪了。19年三月下旬村里动工修建产业硬化路,用来发展种植业,终点刚好在阿轩坟前。几年过去产业一次次肉包子打狗,只剩下孤零零的水泥路躺在土地里,毫无用处。
三姐说她只知道出事的是从别的乡请来的挖机师傅,他被鬼打了,今天晚上要请儺戏法师驱邪招魂,具体细节也不是很清楚,他也是听别人说的,并问我要不要回老家去坐坐,这种事我当然是很乐意的,欣然同意。当地风俗,儺戏法师举行招魂驱邪法事,附近邻居村民是需要去坐坐的,唤作“陪神”,举行这个法事都是在晚上,而且需要很长一段时间。
当天晚上我天黑前赶回村里,包工头是本村人,挖机师傅是他请来的,现在出了事,他自然要负责。刚一进门就看见宾朋满坐,前来作法事的正是本村有名的儺戏师傅,他们正在香火案前的桌子上搭建坛场。
我找了根板凳坐下,便向周围人打听挖机师傅出事过程,从他们口中我大致知道了事情的脉络。
挖机开工前会有一个“拜四方”的动作,做完后才挖下第一铲土,这个挖机师傅是个年轻人,姓张,跟别的年轻师傅不一样,他留着邋遢的长发,行为也有些不经人事那种。
端午节前一天,五月初四,张师傅在阿轩坟前修整路面,在拜四方过程中不小心把坟上的方向石碰掉了,他起初没怎么在意,认为坟头上清明纸都没有一束,多半是绝了后了,又自顾自挖了起来,不料晚上回去,睡到半夜就听到屋外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,那声音不是很清晰,但能分辨出是在叫自己,他答应了一声,出门去看又没有人。
初三初四镰刀月,外面并不明朗,夜色下只闻得虫鸣声吟唱,一阵风吹来,他打了个冷颤,不觉间尿意袭来,就右转到屋角释放了起来。农村人半夜上厕所几乎都是出门尿在院子里,少有去茅房的。他刚准备转身回屋,那含糊不清的呼声越来越近,就在前方兹竹林里,他试探吼了两声就没动静了,然后朝竹林里丢了一块石头过去,就在这时一个黑影从竹林里蹿出来,把他一把拖到竹子下就是一顿劈头盖脸乱打,这架势根本无法反抗,一声声哀嚎把屋里的工人惊醒,他们出门只看到张师傅在地上抱着头打滚,嘴里喊着救命。
几人慌忙把他扶起来,问他怎么了,张师傅说不知道被哪个背时的打了,问他们有没有看到打他的人,几人都说没有看到,不过为了一探究竟,还是拿着电筒仔细在竹林里找寻蛛丝马迹,巡视半天一无所获,没有发现人来过的痕迹。这么大的动静没有留下足迹是不可能的,问张师傅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出来,几人通过他的遭遇判断他是被鬼打了。告诉他半夜有人喊自己,在没有听清楚是谁的情况下千万不能答应,不然会被鬼牵,张师傅如今被鬼打了,多半是干了什么冲突它们的事儿,可张师傅一口否定没有干过什么忌讳的,几人拗不过他就各自回去睡了,想必是他平时人品问题,大家也没给他出个主意,驱驱邪什么的,张师傅自觉的浑身酸痛的很,回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上也肿了一大块儿,越想越不对劲,总认为是有人在搞他。
俗话说,气力是浮财,用了又来。初五这天张师傅身上的疼痛缓和了很多,又继续上班,下午收工又莫名其妙听见有人在叫他,跟昨晚那个声音一摸一样,不同的是这次是从阿轩的坟后传来的,他想到这人又来捉弄自己,随手从驾驶室里拿出一把撬棍就往坟后走去,找了半天始终不见人影,眼看太阳就落了山,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,而阿轩葬的地方本身就很孤僻,太阳一下山就会有很多乌鸦栖息,几声鸦鸣把他吓了一跳,赶忙从灌木丛里出来,不料叫他名字的那个“人”正站在坟头上,拿着一根棍子,佝偻着身子,一遍遍呼唤着他,他也是年轻气盛一把把撬棍射出去,撬棍落地,那“人”也不见了,他意识到这是撞鬼了,头皮一阵阵发麻,拔腿就跑,他在前面跑,后面有脚步一直在追,才跑出几步就又被拖到灌木丛中结结实实打了一顿,这次非常严重,几乎要了他半条命,是包工头见他太阳落山了还没有回去,打他电话也不接,才带几个人去找到的,见到他时,他整个人横躺在阿轩坟前,没有了意识。
回去后张师傅无精打采,像个痴呆的患者,这件事被传开了,结合两次诡异的遭遇,包工头连忙请人来给他招魂驱邪,就定在初六晚上。
他们说完之后,我点了根烟去到里屋,看见了那个被打的鼻青脸肿的挖机师傅,两眼无神,躺在木质的躺椅上,如油尽灯枯的老人,一举一动都证明他是被吓掉魂了。
人有三魂,每个门派叫法不一样。道教称之为胎光、爽灵、幽精。我们分为生魂、人魂、游魂。两魂在身,一魂在外;缺一魂精神萎靡,油米不进,慢慢人就会拖死;缺两魂是植物人,时间长了也会死亡,缺三魂人则立毙。
话虽然没有多少,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,先生们已经把坛场搭好,接下来就是要吹牛角请师临坛,然后打卦问是什么鬼搞得。虽然大家都怀疑是阿轩,但还是要确认一下比较保险,有的孤魂野鬼也是会冒充熟人作案的。家鬼、野鬼:冷坛游师,要一个个问,这个过程是单调、紧张,又期待的,搞不好它们就在我们周围站着,笑嘻嘻看着儺戏师做这些,它们根本不知道那个法师的本事大,能不能搞定它,我们阳人看戏阴人也看戏。
排除法用完了,时间流逝了半个小时,还是没有问到是谁在害张师傅,这法师打卦是要跪在地上的,估计是脚麻了,期间不停调整姿势,偶尔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液,此番的尴尬境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很难下台,这时坐在一旁的一个矮胖男人发话了,让跪在地上的法师直接问是不是阿轩干的,如果是,给他少钱化纸和平解决算了。我看向说话的人,原来是半吊子道师先生,按辈分我还的叫他叔叔。法师一点就通,连忙打下三个卦,每次都是圣卦,确定是阿轩无疑。
这里我也是没搞懂他们为什么会这样操作,如果一开始就问那不就省了很多事,还是儺戏师有意为之?
当得知这个结果,大伙儿交头接耳起来,议论这死了十多年的人怎么还会来作怪,法师又打卦问阿轩是否接受和平解决,竹根卦怎么都打不翻了,这表示阿轩不愿善罢甘休,几番交流下来,阿轩还是没有退让一步,法师恼怒不已,起身就开始敲锣打鼓,念念有词的作法,然后戴上一个龇牙咧嘴的面具穿好法袍从坛上取下一条黑铁链,这铁链我认识,是用来拴狗的,看他这架势,准备来硬的了。
十几分钟过去了,法师在堂屋一手拿着链子、一手执师刀,肩上扛着排带,穿来走去,锣鼓声非常急促,每个节拍都敲打着心脏。他把师刀一摇,链子打了个圈就往大门在丢了出去,链子落地后,就传来了叽里哇啦的声音,这声音类似杜鹃叫声,我只能用凄凉、空灵来形容,如午夜时分空无一人的暗巷里传来的哭诉声,声声入耳,句句醒脑。他说把阿轩套住了。
众人也估计是第一次见到这种阵仗,声音一响起,胆小的都往屋里跑挤在一起,堂屋里只剩下法师跟三个弟子,还有两个老人,半吊子先生跟我,说实话,我也怕,下意识贴着墙面,静静看着。
那铁圈里面凄惨的叫声一直不停,把人骨头都要叫酥掉。法师戴着面具比平时威猛了几分,三两下跨出门外,把铁链拖进堂屋中间。儺戏最著名的就是儺面具,由木头雕刻而成,形象夸张,面目狰狞。以不同的面具来代表不同的儺神,当地方言称为“戏脸壳”,脱下面具是人,戴上面具就是“鬼”了。
现在问题来了,这链子套住的鬼魂怎么处理呢?封禁还是打散,还是送走?讲句得罪同行的话,儺戏师大部分是不会封禁法术跟打散法术的,他们常用的就是送鬼,当地叫“送菩萨”,我小时候说这是送鬼,还被大人严厉批评。
法师任由链子在那儿乱叫,他不是不管,而是没办法让他不叫。他吩咐包工头去找来几根篾丝跟稻谷草一捆,然后用篾丝混合谷草编成了一个像船的东西,在里面用红纸写上了阿轩的灵位,然后放置了香烛纸钱,供品等物,就要拿到十字路口烧掉,可空气中的“呜呜”声萦绕着众人的耳朵,麻了又麻谁也不敢去端这个东西,一时间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。
儺戏师跟几个徒弟又是贴符,又是拿令牌画讳,均似瞎子点灯,我仔细一看那长长的符纸,不由得赞叹他们的“先进”,居然是复印出来然后裁剪下来的,这的确节省了很多人力,时间一分分流逝过去,拿阿轩一点办法都没有,在屋里的人已经走了一大半了,几个男人抽着闷烟,掌坛师在坛前又是打电话又是翻书,忙的焦头烂额。
我看此情景只得无声叹息,默默走出堂屋,来到房子边上的马路上,刚才的情景历历在目,只要周围有一定动静都能吓我一跳,生怕一转身就是个什么玩意儿站在后面。我反复纠结要不要出手,可我们门派没有送鬼的法术,都是以攻击为主的,直接把他打散,那我不就要承负这个因果?但我还是决定先来点软办法,我在路边摘了三根茅草尖在掌心里,连续画上了七八遍五雷镇妖法讳令,然后忐忑不安地走到屋里趁人不注意把茅草尖丢在了“船”里面。
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,我承认丢的那一刻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儿,手都是哆嗦的,然后故作镇定地靠听阿轩的声音会不会消失,越是想镇定越是抖的厉害,根本控制不住,好在十几秒过后,那声音戛然而止。掌坛师噌地一下从坛前来到船边上,急切中又带着少许的疑惑,东瞅瞅西看看,确定没事了赶紧把草船提起来就往门外奔去,几人来不及反应,条件反射地也拿着家伙跟出去,我们大概走了一百多米,在马路的拐弯处毫不犹豫一把火草船烧掉了。
烧的过程中,几位先生一直敲锣打鼓吟唱着散花文的调子,火光收尽,鼓声停止,属于阿轩来过这世上的最后一丝痕迹也消失殆尽,直到现在也照样有人拿阿轩的懒惰来教育讽刺某些人,它们没有丝毫的怜悯,如同顽石般无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