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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晃到了三月，节气的立春虽已过了月八，但旷野里的春天，似乎仍深深埋藏在广袤的残雪之下。乍暖还冷的天会给人一种假象，里热外寒的两种感受，对人身体造成的伤害也悄然不动声色。往来于信报路上的我，棉衣里的衬衣因行走产热反复汗湿，而频繁抽离毛皮手套的两只手却意外冻伤，伤处的微痛伴奇痒的滋味甚是难受。
邮电所的老赵师傅见状，给我出了一个专治冻伤的小偏方——干燥的茄子秧、辣椒秧各等份，煮水泡手30分钟，而后涂抹蛤蜊油，戴羊毛手套保暖，不日可愈。怀着试试看的心理，我到离宿舍不远的地里找来两样东西——煮水、泡手、抹油、戴手套，效果居然不错。
我每次取信报回来，几乎都按照场部、警卫班、炊事班、饲养班的顺序，分别将信报、汇款或杂志交给各自的收件人，最后才分发新兵的信件。由于新兵人多势众，每次发信几乎都引起不小的骚动，从大家盼信的眼神儿，以及隔着人群从别人肩头伸过来着急拿信的一只只手，不难体会一封家书在他们心里的真正份量。分完信的我环顾一周，不大的一幅画面里既有惬意也有沮丧，尽显各自的欢与愁。每当这时，李树凡的表现都别有他样。平时很少有家信的他望眼前的情景，一脸复杂的表情难以用语言详尽描述，他冷峻的眸子里既有中年人才有的淡漠，也不乏年少者渴望的欲念。一直静坐在自己行李上的他，面颊似浮有淡淡的青色，右手不时抠腮帮上的几个红疙瘩，低眉上看的眼神里，已然透着莫名的妒忌。
据说，李树凡是一个苦命的人，自己很小的时候父母便因故双亡，是大他很多岁的一个姐姐将其抚养。寄人篱下的生活和自己倔强执拗的秉性，慢慢塑造了他与绝多数同龄人完全不同的认知模式，没有朋友的他，游离于人群的边界之外，一如他曾试图融入却一直没有真正融入篱下的那个家一样。
在和周围人的交往中，不得要领的李树凡几乎同时兼有成熟与幼稚的不确定性，在卑微顺从时不乏执拗的叛逆；在怀抱侵犯他人主观意愿时，也有随时领受他人侵犯的隐忍；忽而大小不清，转而界限难辨，与身边人的冲突更是家常便饭。他轻则斗嘴，重时动手，似乎生来就有一种独挑群雄的胆量。
有人说李树凡长得有点像东瀛人。不错，他生有一副不苟言笑的冷脸——低平的颧骨，单眼皮，微扬的眉梢，以及看上去略有点尖的鼻头，似都与东瀛的男子七八分像。
在处理人际关系上，他有着超乎寻常的心理素质，搁在一般人，只要察觉出跟某人的关系出现问题，三两天寝食难安定是必然，而他却能承受跟一帮人同时闹掰的大场面，该吃吃，该睡睡，权当没发生那些事儿。不仅如此，他一身的腱子肉，稚嫩的一小片胸毛，还显示他尚有极强的抗击打力，随便单挑，一般人还真不是他的对手，在农场新兵里，唯一能降住他的恐怕只有孙伟。
孙伟和李树凡同在三班，铺挨着铺，都是1952年出生，孙比李大几个月。可孙伟有稳定的心理素质，加上比李树凡高出半头的健壮身板儿，让自己的优势显而易见。照理说，李即使心有不服，起码要注意冲突避让，但任谁都不服的执拗性格，总让他匪夷所思的拱火矛盾，与孙伟的暗斗也从未间断。
某天我取信报回来，听说二班的常军因脑袋受伤被紧急送医了。细问才知，上午劳动的过程，跟几个人同时发生不愉快的李树凡在争吵中明显处于下风，心有窝火的他正苦于不知将郁闷发泄给谁，碰巧一旁把眼的常军无意插了一嘴，便彻底惹恼了李树凡。只见他两眼顿时露出杀气，举起铁锨奔常军过来。常感觉不妙撒腿就跑，李在后面紧追不舍，没跑几步，带风的铁锨竟然落下。当时常军还下意识低了一下头，但铁锨的折弯处还是拍到自己的后脑勺，头皮虽然没有破，枕骨却小面积塌陷，住院观察并无大碍。
然而，此事的“后放效应”却非常之大。不久，司万玉排长被调离农场，与其同期入伍的魏海成台长来农场接替他工作。魏海成和刘木旺排长合作不久，几乎又同时离开农场。至此，在农场的40名小兵，也因李树凡举起的那把铁锨名扬四方。
入夏后的某一天，曾经被李树凡欺负过的于东在山里抓了几只大个的洋拉子，趁宿舍无人之际，偷偷塞进李树凡的棉被，恰好被疑心很重的李树凡偶然发现。他也不动声色，也趁人不备，顺手把几个洋拉子如法塞进了孙伟的棉被。
孙伟午睡有个习惯，通常先仪式感的脱得只剩下裤头静躺一会，稍后再起身，两腿分开，将脚下叠好的被子往肚皮上一拽，身子后仰的过程两腿岔开脚心朝天，折成条块的棉被刚好夹在两腿裆间--- ---就这么一个熟练的习惯动作，刚好把李树凡塞进他棉被的洋拉子一个不剩的顺进裤头，只听孙伟“嗷——”一声惨叫，疼得他在土炕上蹦了起来。整整一个下午，走路时两腿几乎不能并拢的孙伟腿裆水肿的异常厉害，火烧火燎的刺痛，几乎令他痛不欲生。
预判这一结果的李树凡倒显得异常平静，在别人乱成一锅粥的时候，他照例静坐在自己的行李上慢慢抠腮帮上的红疙瘩，有如戏园里的票友静等落幕的一刻。
从那天晚上起，李树凡睡觉开始在枕下压一把磨得飞快的镰刀，不仅给自己壮胆，对图谋报复的孙伟也是个提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