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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伸手执我的手,把我拉到床后。毡毯一拉,床后的整面墙上露出巨大地图。他手指地图北端,向我道:“这是耶律炀所占北契丹。除了耶律部,北面还有郁羽陵部和日连部。你没有去过北契丹,那里情形和这里完全不同。受部落旧制裹束掣肘,人人都以游猎为生。部落骑兵虽骁勇善战,却蒙昧无知,民俗野蛮!”
我凝视地图上北面大片土地,想起遥远的西汉,“如今的契丹,正好比数百年前的匈奴!”
他眸中一闪,“但是,匈奴人如今在哪里?”
我的心有些怅惘,“我在史书上读到过,一支降了汉朝,消融于无痕,而另一支退到关外,也最终消亡……”
“昔年纵横草原的匈奴何等剽悍,铁马金戈所掠之处血流成河,逼得秦始皇劳民伤财,广筑长城,打得汉高祖年年纳贡求和。在匈奴人眼中,汉人开不得弓,骑不得马,只能任凭宰割。可谁曾料到,匈奴人自诩天下无敌,最后却人亡族散。匈奴人自认兵强马壮,足可驰骋天下,却被霍去病孤军深入,直贯龙城。在那一刻,毁家灭国的匈奴人才知道,并非只有匈奴人才天赋异禀,善于骑射。只要肯学肯练,汉人也有足以踏平草原的铁骑神弓!从向匈奴称臣的汉高祖到称霸的汉武帝,不过才短短几十年,汉人就已由弱转强,由守变攻,打得不可一世的匈奴人胆丧命亡!为什么?因为匈奴人是井底之蛙,贪小利而舍大业,自认弓马无敌,空有满国之财却不知强国治军。如果匈奴单于早知励精图治,虚心向汉人学习,扬长避短,他们的铁骑又岂会绝迹漠北!”
他目光中透出一股苍凉之气,与我一同追怀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。历史车轮滚滚向前,千百年后谁可预料?也许我们都不过是车轮下一颗碎石。
“正如你所言,昔日匈奴就像今日契丹。虽已独立,部落酋长们却仍只知掠夺强劫,不知高瞻远瞩。”他又指南方,“你再看南面,渤海、燕云……父汗与我打下的土地,现今都在我治下。这里除契丹人,还有渤海人与周朝数万汉人。他们中能工巧匠众多,煅冶、垦荒、纺织、畜牧、修筑、建桥……天福正是借助各族人之力,才能建为塞北长安。”
他继续道:“我父汗早有改革弊制,推行新政的决心。要建立统一的兵源,统一的朝廷,要在契丹境内推广新政——南北面官制。北面官制授契丹人,南面官制授汉人,以国制治契丹人,以汉制待汉人。这正是你在平叛中所言治国之策!我爱慕之人,有大胸怀,大智慧。希望你,正是这样的女子!”
他这样坦然道出,我心中又羞愧又激动。在彼此的两两相望中,似乎我们曾经的一切距离、猜忌和隔阂都消失了,有一种新的情感悄然燃烧起来。
“但是新政将破坏原有部落制,损害部落酋长利益,必然遭到他们的极力反对。改革只能从南方开始推行。南契丹靠近汉族聚居地。契丹人多年与汉族杂居同处。无论是战争,通商还是民间往来,都使得各部落逐渐改变游牧习性。所以当年父汗令我到东丹为王,又赐我述律家侧妃。因为南方最强的述律部,是新政的坚定支持者。”
说到此处,他的语气有些感伤,“但就在攻下幽州,打下渤海,新政之推行只欠东风之情形下,父汗竟突然……”
我握紧他的手。他顿了顿,才接着说下去:“父汗猝亡,我在汗位的争夺中落于下风。或者说,我当时只顾悲伤,根本失去了争夺汗位的雄心和先机。所以,我被迫留在东丹,舍弃上京旧部,舍弃北方大片土地。但是,我从未敢忘怀父汗遗愿,要在东丹完成他未竟之事。然而,各族百姓习俗迥异,矛盾日增。契丹贵族怀念旧制,无法容忍汉人地位日高。更加上渤海旧势力暗地里居心叵测的挑唆,部落中上下都说我重汉弃祖,贪慕汉人虚文俗礼,振兴之路注定荆棘密布。”
我忧心道:“新政若成,契丹扬威四滨,你彪炳千秋。此路若走不通,你不仅会失却现在的一切,还将留下万世骂名。”
“这件事必须我来做,也只能由我来做。万世骂名有何惧,为我父汗之遗志,为契丹万民之未来,我从未退缩过!”
他深邃的目光中透出一种桀骜不驯的意气,仿佛苍茫大地不过挥手沉浮。神情中的傲然与霸气,似乎天地间地一切都不放在眼里。而那豪气中,却蕴着轻易难以察觉的无奈与悲凉。
从未如此靠近他的心灵,我百感交集,“到今日,我才真正了解你。”
耶律楚目不转睛地注视我,清俊面色虽然淡然无波,但眼中却隐隐暗云涌动,“在这一切中,我唯有一个私心,那就是你。”
“大汗!”我已止不住哽咽,“心怀天下的人注定会成功!你确是草原上的雄鹰,辉耀长空。你既有凌云壮志,也有爱民之心。你的杀戮,正因你不能容忍自己的子民被残害。但我恳请大汗,不能只靠以血还血的霸道杀戮来守护子民,更不可靠此开拓疆域。你还要有一颗慈悲之心,这样才能使天下人都心悦诚服。王道治国,仁者爱民,即便以暴易暴是必须的手段,无奈的选择,也要克制手中刀剑,使它少伤无辜。”
说到这,我胸中也是豪情难抑,不自觉走向他寝宫中的长案。案上正横铺一纸。我执笔在手,挥毫写下,“天下大仁。”
他近身看我书写,极为动容,坚毅道:“我决不负卿之言!”说罢另取过一支笔,在“天下大仁”四字后写下,“永志不忘。”
此刻此际,眼前这个人已经深深征服了我。他胸怀丘壑,心若瀚海,勇达天下,泽被万物。过往我对他种种,有畏惧、感动、顺应,还有算计与猜疑。而现在,我的心里,只留下敬与爱。
有人骤然推开殿门,殿中火苗猛地一阵摆晃,几乎灭去——刚沉浸于幸福中的我的心也惊跳不止。
“大汗,不好了!律妃娘娘她……小产了……”
梦境中的猩红色变成了事实。我死死瞪着进来的两位掌事,手中笔无声坠落,正落在我写下的“仁”字上,似极一个绝好的反讽。
她还是小产了……虽然用药五日后我已下令停止一切行动。按庄太医所授之法,为避免被查出,留仙奉命下在暖炉中的堕胎药是逐日增加分量,到第十日才会完全起效。
然而事实是,五日,已经足够杀死她腹中小生命!我不能为他诞下子嗣,却又害死了他的孩子!
我什么也感受不到,耳中像塞满了棉花,很努力才听清耶律楚的声音,“我去去就来。真真,这是最后一次,不会再让你难过了……”他似乎还说了些什么,可是我全都没有听见。
空寂的大殿里只剩下我一人,这样安静。这一刻心间的碎裂,像冬日冰湖表面裂开的冰层,开始时只是小小裂缝,逐渐劈啪作响,缝隙越来越大,直到很久以后才传来碎片坠落的声音,落下湖底深渊。
不愿落于沟渠,却陷于污泥。不愿美玉有瑕,而美玉终碎为齑粉。我以为我可以是出污泥而不染的白莲,却成为良心与道义的罪人。
抬手徐徐拔出脑后幽冥穴中的骨针……针在人在,针出人亡!此时此心,我宁愿承受着粉身碎骨,也不愿承受那来自灵魂深处无比尖锐的,永世不得解脱的痛苦。
他回来时,我在黑暗中把眼睛睁开。有痛意漫到四肢百骸,漫到灵魂深处……
灯亮处,我半靠龙泉宫的大床,任雪白寝衣长摆倾泻而下,一直流淌到他脚底。他俯下身,我迎向他。身体被抱住了,有刮骨钻心般的剧痛。
泪水潸然而落,湿了面颊,湿了衣襟。大汗,为什么你的神色这般惊痛,从未见过的慌乱。
他抓紧我,紧得要把我双臂捏碎……他向我吼着什么,可是为什么我都感受不到……好像是听见了,好像是看见了,却只有一片鲜红。
他伸手到我眼下,指尖剧烈抖动,承下我的泪:那已经不是泪,是鲜红的血滴。
缓缓一滴,又一滴,胸口红蛇蔓延……就像风吹过,落红点点,像花绽放,是临去一刻绚烂的美,连凋谢都要拼死再美丽一场。
寝宫门开,仆役们惊慌失措,涌进来,奔出去,灯火明灭。
我猛然被放倒在床上。右侧颈下某处被牢牢按住,片刻后我才又听见了狂乱的声音,“你怎么了?真真!我命令你快说!”
“我要死了。”我的声音安静缥缈,眼睛疼得睁不开。
不知过了多久,有人搭上我的脉搏。针扎进我前额,痛得我喊了一声。然而针如密芒,一直不停扎下去……衣裳被解开了,胸前停满银针。我痛苦地躺着,听到他焦灼的逼问,“我连次问你,你都道她咳血之症并无大碍!今日怎会弄成这样?”耶律楚疾言厉色。
庄太医伸手探向我颈后一摸,倒抽了口冷气,颤声问我:“玉妃娘娘,我留在你幽冥穴中的骨针呢?”
我想张口回答他,喉咙却涌上鲜血,顺着唇角流下。
耶律楚的眼神已是几欲发狂,“还有针留在她体内?”
庄太医急忙辩解:“针在体内才可暂保她性命!如今针出……”
话未说完,耶律楚左手一个手刀,便劈向庄太医天灵盖。
一声闷喊,庄太医身子歪倒下去。
他瞬间杀人,我心痛如剜。不知是回光返照,还是身上银针起了效力,突然又有了气力,“你……方才还应我不可妄杀!”
他并不看我,只扬声召唤:“传令北营,一个时辰内把天福有声望的行医之人都找来!但缺一个,我只问北营!”
手下诺诺狂走而去……他这才转过身来,盯视我唇边血迹,“我不信没一个能治得你。再有庄某这样的,来一个,我杀一个!”
我心口苦涩酸楚,恍惚间竟叫人有种不顾一切的激狂,“便是杀尽天下名医也救不得我了,你何必枉费心机!”
他一拳砸在床边铁柱,砸得那铁柱当即微弯,床猛地震荡。
“为止我咳血,庄太医才将骨针留在我脑后幽冥穴。是我自己拔的针,与太医何干?你无故杀人,是要我身上再添血债吗?”话未说完,口中已噎满腥甜,呛得我神志迷离。
他见我情状,自悔失态,颓然在我身边坐下。
片刻后我才略略回神,努力伸手把他右手拉过贴在脸侧,“你这只手……不要了吗?已是屡次受伤。”
“你这样做,是为了惩罚我吗?”他喉间一缕渐浓的悲苦久久不散。
我费力伸手向他,“是惩罚……我自己。”
他凝视我,默然不语。我的心跳,一下又一下,那么用力,那么吃力,似乎拼尽全力才能再次跳动,“是我做的,”我黯然垂眸,“律妃的胎,是我暗地叫人堕下的……”
他眉间一凛,似乎立刻就要说什么。我却掩住他口,“我嫉恨她……你以为我美玉无瑕,和善心肠。你看错我了。是我买通她身边侍女,给她寝宫暖炉中下了堕胎药。”
他并没有意料中的勃然大怒,只是唇边带着酸涩,“这件事,你做不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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